86、番外*揽芳姬篇

揽芳姬篇:明珠何故蒙尘

揽芳姬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名字。

在她五岁前,她被养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和母亲相依为命,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是和母亲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所以附近住的那些人才总是敢欺负她们母女。

后来被接出那个小院子,她才知道,自己不但不是什么?没有身份背景的孤女,而且还有一个尊贵无比的父亲——凌云宗宗主,西疆的无冕之王,难道这还不够尊贵吗?

可是堂堂凌云宗宗主的女儿,被养大到五岁还没穿过?金戴过银,被隔壁家的小子随意打骂,以为自己是可怜的孤女……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只是个没用的女儿,更可悲的是,她的母亲身份极其低微,是凌云宗宗主闲来无事到凡人中微服私访看上的一个凡人民女,用过一次也就忘了。

凌云宗宗主绝不缺女人,更不缺女儿,作为凌云宗宗主无数女人当中身份最低微的一个,揽芳姬的母亲除了从此就带上了“凌云宗宗主的女人”的标签,被圈禁在一个小院子里等死,再没有什么?别的收获,即使怀了孕,当凌云宗宗主得知生的是个女儿后,也再没了关注。

住在她四周的都是凌云宗的凡人仆役,可他们对揽芳姬的母亲并无任何尊重,等确认了宗主根本不会关注这个女儿后,揽芳姬也受到了一致的鄙视,和那些没有父亲的孤儿寡母在凡间受到的对待别无二致。

揽芳姬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直到五岁那年。

五岁的揽芳姬已经长得极美极美,美到隔壁邻居的小男孩再也舍不得把她推到泥水里,美到母亲惊恐地勒令她再也不要?出门。

然后凌云宗宗主的人就来了。

揽芳姬被一群陌生人接走,母亲闪着泪花拼命劝她乖,要?好好讨好宗主,千万不要?惹宗主生气,一下一下地抚摸她黑软的头发,最后背过?身去。

然后揽芳姬见到了那个应该被她称呼为父亲的人,知道了她尊贵无比的身份——啊,竟然是西疆第一宗门凌云宗宗主的女儿!

那一天,揽芳姬拥有了她的称呼,是称呼,不是姓名,宗主的姓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继承的,她没有被赐姓,父亲让大家叫她揽芳姬。

揽芳姬住进了金碧辉煌的大房子,穿金戴银已是低劣,她用最轻薄的纱,穿云做的裙,行走间有无数仆人侍女小心?翼翼地伺候追赶,生怕她伤着了一根头发,磨破一点皮——揽芳姬其实很想说,不必这么?小心的,五岁前,她常常被顽劣的邻居小子推倒在泥水里,摔得手脚青紫,过?去都这么?过?来了,难道还怕掉一根头发磨破皮吗?

伺候她的侍女用她看不懂的深奥眼神为她涂上最精致奢靡的香膏,只一昧地念叨着“揽芳姬尊贵无比怎能受伤”。

这些小心翼翼和奉若珍宝的态度让揽芳姬产生了一个错误的想法。

她看着父亲日渐满意的笑容,以为父亲是真的重视自己,把自己当成宠爱的孩儿,所以她理所当然的,在某日父亲来看自己时,笑着问父亲:“我什么?时候拜师修炼呢?”

那一日,父亲脸色大变,头一次愤怒地抽了自己一耳光——虽然他事后很后悔自己打肿了她的脸。

他?愤怒地指责她这个不孝女:“我已经给?了你天底下最奢靡的生活,让你享受你原来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东西,你竟然心心?念念想的不是知足感恩,反而口口声声只知道要?更多!贪婪的东西!孽障!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揽芳姬被打蒙了。

她头一次在父亲眼里看到那样浓重的轻蔑,仿佛是看到一只小虫子口出狂言说要征服世界,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只杯子一张椅子或者一只家畜,亦或是随便什么?他?挥挥手就能捏碎扔掉的东西。

父亲的愤怒让她不安,父亲的轻蔑却让她惊恐。

那不是她的父亲吗?他?不是视她为掌上明珠,疼爱她,保护她吗?他?为什么?用那样轻蔑的目光看自己?

难道问一问修炼的事——她知道,她那些哥哥都早早拜了名师开始修炼了的——她问一问修炼的事就不行吗?

父亲没有向她解释,在听清楚了她的委屈和不解后,他?看起来像是过于恼怒震惊于她的愚蠢无知或是别的什么?了,他?抬脚大步走了出去,挥挥手让伺候她的仆人来教她规矩。

“去,告诉揽芳姬,她是谁,她应该干什么?。”

那一天,从小被困在一方小院子,后来又被关进另一间大院子的揽芳姬第一次得以见到这个世界的真理。

原来,女子天生就不配修炼,身为女子,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个好郎君,然后为郎君生一大票儿子。

“记住,是儿子,不是女儿。”仆人格外强调这一点。

揽芳姬痴痴地点头,其实不用提醒,看她自己一路的遭遇,再看看那些生来就被养在宗里得天独厚的哥哥们,她就已经知道了。

那一天年幼的揽芳姬忽然从凌云宗宗主的掌上明珠这个美梦里苏醒了。

她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自己的地位。

自己不是父亲的爱女,不是平城的明珠,自己是父亲手上的宠物,不,宠物都算不上,她是工具,被精心?养大,准备好了要?用来换取更大利益的工具。

一夜之间,父亲这个名词在她眼里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具,露出丑陋的真相来。

她发现自己认为高大威猛的父亲是那么矮小自卑,他?为一点利益斤斤计较洋洋得意的样子比凡间市场上最吝啬粗鄙的菜贩子更加市井,他?修为不得存进怨天尤人的样子比村头最痴呆的书生更偏执。

为了把揽芳姬这件商品卖个好价钱,他?不惜忍着自己对女人的鄙视轻蔑,努力对外打出一个爱女入命的慈父形象,让平城人人得知凌云宗宗主有一位掌上明珠,金尊玉贵,疼爱得不得了,而具体要?说他如何疼爱,却没听说他?仔细教她修炼学仙,只听闻一件又一件靡费万千却华而不实的珍宝被送入揽芳姬的寝殿。

西疆流传着揽芳姬睡云卧玉的传说,流传着揽芳姬闭月羞花的美貌,平城明珠的名字在西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揽芳姬渐渐看穿了父亲的那点谋划。

他?算计一切,汲汲营营,不过?是想用她换取更多的资源装点自己,想求着别人看得起他。

可惜,即使他?在中洲来的贵客面前谄媚得像个老鸨,恨不得下一刻就舔上贵客的足底,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人家一个正眼,可笑,可悲,可鄙。

揽芳姬仍然没有姓名,被父亲当做一件可以换取利益的商品工具,但是日复一日,她已经不自卑了。

得知父亲把握着自己西疆第一美人的名头待价而沽许多年后,终于选定了肯出价最高的流金照,揽芳姬冷笑,鄙夷这位宗主大人是已经被金子冲昏了头,选来选去,竟然选了个对他?自己而言最亏的。

正如凌云宗宗主用修为和权力武装自己,揽芳姬也用冷漠和嘲讽来武装自己。

她自以为自己将凌云宗宗主鄙夷到了地底,就能在精神上战胜他?,不畏他的一切。

可是当她真的见到了六百多岁,鹤发鸡皮的老色鬼流金照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恐惧是那么地深,自己的憎恨不甘是那么地浓。

在见到流金照那一刻,她心中一个念头无法制止地疯狂浮出表面,让她再也无法用精神胜利法战胜自己,自欺欺人。

她不要?嫁给?这个老色鬼,她想逃,她要逃。

这个念头一旦浮起就再也无法忽视。

在那场举城欢庆的喜宴过后,她不顾一切地逃出了平城。

以她的能力她当然逃不出去。

她没有被教授过?任何逃跑或战斗的技能。

她所学的一切功法都是保养她的美貌,让她变成一朵更娇嫩的鲜花的,除此之外,娇美的揽芳姬不被允许学习任何和讨好男人无关的技能。

父亲当然怒不可遏,流金照更是气得大发雷霆,打翻了金炉子要?父亲还钱。

全城搜捕。

她很快就被发现了。

搜捕她的城卫凶神恶煞地要抓走她,她颤抖着握紧了自己唯一能找到的一把切蜜瓜的匕首,预备着用自尽威胁他?们。

然而那群城卫盯着她看了很久,尤其是带头的那个,“他?”满眼揶揄地看着她,嘻嘻地笑:“揽芳姬准备用自尽威胁我吗吗?”

揽芳姬当然不想死。

可是她更不想被带回去,嫁给?那个恶心的老色鬼。

她看着城卫调笑的笑容,忽然决然地将刀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那个带头的城卫迅速靠近了她,她以为“他?”是想阻止她死去——凌云宗宗主还需要?揽芳姬这件商品呢,怎么舍得她死呢?

那一刻,揽芳姬心?里尽是报复的快意,她很痛很痛,可是她用更大的力气将刀狠狠扎进了自己的胸口,她得意地看着城卫。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城卫靠近后,并没有抢走她的刀,反而按住她的手,将匕首送进了更深处。

她看到那个城卫的脸忽然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声音也变得妩媚喑哑,像美人嘴里含着冰沙,吞云吐雾,一出声就叫人骨头都俗了。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道:“很好,平城明珠揽芳姬从今天起就死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揽芳姬很疑惑。

她听得云里雾里,脑子里像是上了浆糊,一时间很难思考。

但是她仍然听见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斩钉截铁地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