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不甘

午后的保庆郡公府,安宁且祥和。尤其是八月时节,天气不冷不热,金桂飘香。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都是极好的。保庆郡公捋着胡须,含笑看着在庭院里舞剑的杨宣政,只觉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的上如今的满足了。

他?却不知,此刻还有一人,隐藏在假山石后,同样在看着挥汗如雨的杨宣政,静静的出神。杨宣政一个凌厉的剑花甩出,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忽的看到了个不甚熟悉的身影,当即一个踉跄,险些摔了。

保庆郡公惊的跳起,一叠声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扭着了?哎呀你小小年纪,不用练那么狠嘛!你现在的身手已经很好了!府里的侍卫们都且打不过你呢!”

杨宣政:“……”他?功课已然在保庆郡公的强烈要?求下减半,也?不知将来见了父亲,会不会被揍的很惨。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跟保庆郡公纠结的时候。只见他?收剑入鞘,又把?剑放在了一旁的地上,方从容的走到假山石后头,规规矩矩的跪下:“臣杨宣政,叩见圣上。”

保庆郡公唬了一跳,往日的称呼脱口而出:“澄哥儿,你怎底来了?”

“保庆叔叔,你叫我大名不大好吧?”杨景澄笑眯眯的道?。说着,顺手把?杨宣政捞了起来,对他的敏锐很是满意,不过对他称自己为圣上的行为就很不满意了。他?们宗室的规矩,杨宣政就该管他?叫叔叔。叫圣上着实?生疏了些。

保庆郡公忙过来陪笑见礼:“一时口误,您别生气。”

“已经生气了。”杨景澄继续笑眯眯的搂住了杨宣政的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往旁边一带,“所以,孙子就赔给我?了!”

说毕,不等保庆郡公反应,拉起杨宣政就跑。

保庆郡公一酒囊饭袋,本就比寻常人迟钝些。对上机敏的杨景澄,更是好半日都摸不着头脑。直到杨景澄跑出了大门,才听到保庆郡公嗷的一嗓子喊了出来:“圣上!您不讲道理啊!您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壮,跟我?抢孙子过分了啊!”

杨景澄理都不理,拉着杨宣政一阵狂奔。跟在他们身后的丁年贵捂着脸,心?事成灰。他?大中午的被杨景澄宣召,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结果等他?带足了人跟了出来,却是护卫堂堂皇帝跑去别人家抢儿子的勾当。感觉自己的一世英名要?毁于一旦了!

“圣上!!!”保庆郡公的咆哮在府中回荡,而?杨景澄已带着杨宣政跑出去好有二里地了。

两人皆是习武之人,后头缀着的锦衣卫更不必说,自然跑的脸不红气不喘。又减缓速度的跑出去了一里多,杨景澄方停了下来。

杨宣政亦跟着驻足,满脸都是疑惑,但十分稳重的没有率先开口。

杨景澄看的好笑:“你这脾气,像极了你父亲。”

提起亡故的父亲,杨宣政的眸光里瞬间染上了落寞。他?父母的遇害,正是朝堂交锋的要?紧时刻。他?谢瑞安公冒死送他?们兄弟到亲族家避难,却始终对无法为父母守孝而?耿耿于怀。

保庆郡公对他?很好,尽其所能的疼爱与照顾。但于杨宣政而言,他?还是更喜欢每日五鼓起床,被严厉的武师父操练到精疲力竭的日子。

杨景澄拍拍他?的肩,收敛了笑,开门见山的问:“想做太子吗?”

杨宣政:“……”

跟上来的丁年贵:“……”

“我?是希望你愿意的,”杨景澄接着抬脚往前走,这回?的步伐却似闲庭信步般,不疾不徐,“你要?不愿意,我?问你弟弟去了。”

杨宣政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父亲是极看重你的。”杨景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怀念,“他?不常与我?说家务,但偶或几?次提起你,都难掩得意之情。不过严父慈母嘛,他?那张青菜脸,肯定没在你面前表现过。”

“我?知道。”杨宣政低声道。

“嗯?”

“我?知道父亲看重我?。”杨宣政强调了一句。

“是以,你原就是当太孙养大的。”杨景澄笑了笑,“当不上太子,心?里亦有不甘吧?”

这话杨宣政没法回?答。

杨景澄也?无?需他?回?答,果真答了,便也不是能做太子的资质了。

果然,杨宣政谨慎的道?:“叔叔尚且很年轻,子嗣上不必着急。”

杨景澄脚步顿了顿,而?后直白的道?:“我?现在需要?一个太子。尤其是你这样聪明能干的太子。”

“好。”杨宣政爽快的道?。

杨景澄挑眉:“我?话还没说完。”

杨宣政微微抬头,看向了杨景澄:“我?们是去安祈县公府么?”

“是。”

“我?答应您……”杨宣政抿了抿嘴,“我?们现在回皇宫,不必去接我?弟弟了。”

杨景澄略显惊讶:“你在跟我?谈判?”

杨宣政垂下了头,良久,他?低声道?:“宣维性子与我不同,憨吃憨玩的,不合适给您做儿子。”

“你真正想说的是,朝堂凶险,且给你父亲留点血脉吧。”杨景澄道?。

杨宣政沉默。

“我?日后若有了自己的孩子,的确难免偏心。”杨景澄索性站在了原地,坦然道,“我?无?法替将来的自己承诺什么,承诺了也?是个笑话。我?只能说我?尽力。”

杨宣政依旧只能沉默。翻开史书,上头太子的死法可谓花样繁多。哪怕他?不曾读过几?本,也?亲眼见证过华阳郡公府的覆灭。不做太子,将来承袭保庆郡公之爵,可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而?一旦成了太子,又非皇帝亲生,纵然将来有荣登大宝的机会,也?是殚精竭虑九死一生。

因此,杨景澄亦没有催促。这是个极为重要?的决定,无?论怎样仔细思量都不为过。换个孩子,或杨宣政再小几岁,替他做决定也?就做了。可已年满十岁的杨宣政,已然是个大孩子。强扭的瓜不甜,杨景澄眼下虽有危机,却还不至于沦落到拼死挣扎的地步。

他?想让杨宣政做太子,更多的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本心,不想辜负任何一个陪伴他?走过风雨的人。

杨宣政很为难,被当太孙养了十年,便是再无?野心之人,都叫周围人教出野心了。何况一个自幼聪慧的男孩子,读书习武皆在宗室里无?人可敌,本就自有股睥睨天下的傲气。突逢家变,从此断绝储君路。要?说没有一点不甘是不可能的;而?今,机会落到了眼前,要?说没有怦然心动,同样是不可能的。

他?只是,在本能的恐惧。

“我?想让池子卿入阁。”杨景澄忽然道,“你听得懂意思吧?”

杨宣政踟蹰了一小会儿,终是点了点头。他?与父亲的相处,几?乎都是在解析朝政中度过。对没被血洗过之前的朝堂,他?怕是比杨景澄还要?熟悉些。与汤宏、池子卿等人更是没少打交道。甚至,他?父亲真的动过与池子卿联姻的念头。这些,他?父亲都从未有对他隐瞒过。

“所以,册封你做太子,他?会比如今对我更死心?塌地。”杨景澄自嘲的笑了笑,“我?同你父亲不一样,我?没积累。每一个朝臣的彻底臣服,对我都是难能可贵的。”

杨景澄没许诺什么好处,或者说,太子本身就是最大的好处。他?只是把自己的困境,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杨宣政。杨宣政若乐意,便乐意;不乐意,他?再想办法。

“您……需要?两个皇子么?”杨宣政问。

杨景澄却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你们两个,原就应该是皇子。”

杨宣政蓦得心?中一酸:“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哥哥死了,儿子归弟弟养,没毛病。”杨景澄揉着杨宣政的脑袋,目,“我?同你父亲,是极好的。”

“我?知道,父亲很……重视您。”杨宣政把到嘴边的“疼爱”生生改成了“重视”,心?里满满都是酸意——宗室里的父亲,都是死惯孩子的。可我父亲从没惯过我?,全惯你去了!

被杨景澄追封为华王的先华阳郡公,对杨景澄的纵容的确曾震惊了四座。休说一向被严加管束的杨宣政,便是次子杨宣维,若胆敢似杨景澄那般当着人同他?耍赖,怕也?得是至少三?十板子的下场。是以杨宣政对这个叔叔,多少是有些小嫉妒的。

“没事,以后叔叔疼你。”杨景澄温和的道?,“无?论你答不答应做太子,叔叔都会好生照应你们兄弟的。”

“如若您需要?一个太子,我?便跟您进宫。”杨宣政突然下定了决心。因为,他?察觉了心?底那股难以抑制的不甘。从三岁有记忆起,至华阳郡公覆灭,除去每年初一,他?没歇过一日。从文化到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只因,他?的父亲清晰看见了潜藏在太平盛世下的危机,他?想通过父子两代人的努力,扭转困局。所以,他?自己不休息,儿子们也没有休息。

整整七年的岁月,一招付诸东流。被人斩断了前路是无可奈何,但自己放弃了落在眼前的机会,那便绝不是杨宣政的性格。

杨景澄含笑问:“不怕?”

杨宣政答:“不怕。”

杨景澄哈哈大笑:“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走,我?们去安祈县公府,接你弟弟回?家。”

杨宣政小跑两步跟上杨景澄:“一定要?接宣维么?”

杨景澄问:“嗯。”因为他不能容忍杨宣维混迹安祈县公府,将来长成个废柴。宗室与天下皆百废待兴,好苗子放给宗室养,太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