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交迭之时,官场动荡到了极致。章党那长长的名?单,靖南伯努力了一天一夜都未曾抓完。非旗帜鲜明跟过华阳郡公或杨景澄的,此刻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安。又有此番得势的官员,正上窜下?跳的求表现。以至于京城的街道上,惶恐、焦躁、匆忙、喜悦重重气息交织在了一起。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热闹。
但?这份热闹,皆与丁年贵无关。杨景澄住进了乾清宫,褚俊楠带着上百的锦衣卫镇守,再不?必他贴身护卫。宫廷内外的千头万绪,搅的所有人焦头烂额,他自然而然的落了单。
大街小巷里的人行色匆匆匆匆,丁年贵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他左顾右盼的看着道路两侧林立的店铺与人家,有股熟悉的陌生感。他熟悉京城的每一寸土地,无数次跟踪暗杀,皆要?尽可能的寻找有利地形。但?他又很不?熟悉京城的土地,直到今日,他才?知晓,原来厚福巷口的炒栗子是这般的香甜。
手里捧着包糖炒栗子,丁年贵溜溜达达的逛着街。纵然是权贵云集的地带,总有旁支庶子为了讨生活,支起了琳琅满目的铺子。卖镜子的、卖馄饨的、卖粮食的、卖油盐酱醋的,在并不?甚宽敞的巷道里,卖出了人间烟火。
随手在个绒花铺子里,挑了一支浅绿腊梅,收进袖子。
夕阳西下?,暮鼓声响。巷道里所剩不多的行人纷纷加快了回家的步伐。丁年贵有职在身,不?必守夜禁,因?此半点不急,依旧慢吞吞的在各处巷道中穿行。
随着目的地的接近,两侧屋舍愈加精致华丽,忙碌着抄家抓人的兵丁捕快也越来越多。恰好路过前吏部郎中梁冠正的家,大门敞开,场院凌乱,却能看出是个两进的大宅。
走近几步仔细往里瞧,只见堂前月季绽放,风情万种;墙边桃之夭夭,妁妁其华。饶是兵丁横冲直撞,女眷孩童哭声震天,在清风吹拂、枝叶婆娑下?,亦觉出了几分静谧安详。
办事?的兵丁们不认得丁年贵,但?此时还在外头闲逛的,要?么疯子,要?么他们惹不起。只消他不?碍事?,倒也没人理他。放他独自在桃花树下?赏景。
家底已有几千两,这宅子应该买的下?。不?过京城宅子一向?天价,若他把积蓄都花在了宅子上,过日子难免拮据。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比对着默记在脑中的舆图,原来此地离皇宫那般近,那价格必定更贵。
唔,官员抄家所缴获的银钱,通常进的是内库。既然买不?起,那就直接找他们家圣上要?好了。
打定主意,丁年贵转身出门。咚咚的暮鼓声继续,他踩着鼓点接着向?前。终于,六百下暮鼓声止。他也停在了一座伫立着石狮子的门前。
门房警惕的看着丁年贵道:“夜里不?待客,阁下?明日白天再来吧。”
“我是丁年贵,”丁年贵主动报上了名?姓,“同你们侯爷说好的,我来接我妹子回家。”
门房愣了愣,随即记起了刚更新的京城护官符上的内容,连忙向?内通传。不?一时,有脚步声匆匆赶来,却非丁年贵期盼的那人,而是蔡颖。蔡颖为康良侯庶孙,纵然祖父得了泼天功绩,但?轮不到他捞好处。是以,从内心上来讲,他是盼着攀上新贵大舅子的。
尽管杨景澄暂来不及封赏丁年贵,且以他东厂番子的出身,恐难位列高官。但?天子近臣这等人物,是不讲道理的存在。譬如司礼监的大太监,官职不?过五品,且是世人鄙夷唾骂的阉人,可他们的权势往往大的惊人,有时甚至连阁臣尚书都要避其锋芒。
天上掉了个如此香甜的馅饼砸在头上,蔡颖怎能不欢喜?康良侯夫人甚至已经说动他的元配,预备在家里搞个两头大,彻底砸实了这门亲。
面对蔡颖讨好的笑脸,丁年贵却十分冷淡:“我妹子呢?”
蔡颖陪笑:“天色已晚,咱们亦不算外人,舅兄不?若入府一叙?”
“我不?是你舅兄。”丁年贵面无表情,“小老婆的哥哥,算甚舅兄?”当然,杨景澄要?喊他一声表大舅子,只要不?当着人,在私底下?他定然是肯应的。
蔡颖脸上笑容微滞。
“我不?进去了,你把我妹妹带出来吧。”丁年贵还没接到人,自是有十足的耐心,“她若想回来,我再送来。”
顿了顿,他又极细心的道:“女眷不便走大门,我去你们家东角门等。”
蔡颖吓的脸都白了,他哪敢让丁年贵蹲角门上接人!别看康良侯府的牌子叫的响,似他这等庶子庶孙,果真闯了祸惹了真权贵,家里可未必愿出头。见丁年贵心意已决,又想着自家不?曾慢待过那包氏,保不?齐人家在娘家小住几日,便想家了呢。
包氏毕竟二十好几了,再嫁也难有甚好人家。运气好做填房,运气不?好,只得下?嫁。还不?如嫁在公侯府邸,至少来往面上有光。
想到此处,蔡颖心中安定了。对丁年贵客套了几句,转身回屋,亲自把包氏带了出来。
包氏自从籍没,被人牙子卖到了康良侯府,多年来未曾踏出过大门一步。被丈夫拉出二门时,不?由狠狠颤抖了一下?。却原来,康良侯此番回来的着急,外头琐事?多如牛毛,只在今日清早回家打了个转儿,顺便交代了句包氏之事?。
帝王易位,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京城数得上的人家,纷纷炸了锅。便是康良侯府这等摆明了要?占便宜的,也难免人心浮动。众人的注意力皆在谁家升迁、谁家获罪上,小小包氏早被人丢去了爪哇国。还是下半晌的时候,想跟新贵攀交情的蔡颖特特同祖母并伯母嫡母提起,一群当家的女眷,方抽了个空儿与他妻子李氏谈话。
世上哪个女人愿与人共侍一夫?妻妾有别便罢了,这等与妾平起平坐之事?,李氏险些被气出个好歹。奈何高堂在上,家里实轮不到她个小媳妇说话。勉强应了太婆婆与婆婆的交代,回到家里便躲在屋里落泪。谁也没料到丁年贵来的这般快,竟是无人告知包氏她已然身份不同。
作为一个连姨娘都没混上的通房,包氏日常听到最多的故事?,从来不是小妾翻身,而是谁家姨娘不?听话,主家提脚卖去了见不?得人的去处。此刻呼喇巴的被丈夫带出门,当真是吓的眼泪直流。
蔡颖满心惦记着勾搭丁年贵,又不?知李氏还没来得及告诉包氏,此刻见包氏落泪,心中大喜——这是舍不?得我啊!
“你莫哭,且跟哥哥回家耍一耍,过几日我再去接你。”蔡颖如是安慰道。
不?想包氏哭的更凶了,她是官奴婢,哪来的哥哥。怕不?是行院里的哥哥,要?把她带去火坑里!
“嗳,你们娘们怎底那般爱哭呢?”蔡颖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好事?啊!”
“十一爷,我不?想去。”包氏喏喏的哀求。康良侯府规矩森严,她不敢大吵大闹,这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听得此话,蔡颖险些笑掉了门牙,一面拉着包氏的手加快步伐,一面眉飞色舞的道:“嗐,你就家去住几日,实在不惯,明日清早就让你奶奶打发人去接你。”
越听越像哄着她去卖了。包氏心中慌乱不已,被拉着跨过门槛时,裙子一绊,登时崴了脚,跌倒在地。
蔡颖赶紧搀扶,嘴里埋怨道:“怎底这般不小心?”
包氏只得爬起,强忍着踝骨的痛,接着往外走。侯府占地极广,夹道漫长。走到大门处,包氏已经疼的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蔡颖毫无所觉,隔着门框看到了丁年贵的身影,拽着包氏踏上了台阶。满脸喜色的道:“大……人,我把她带出来了。”
包氏绝望的闭上了眼。官奴婢,非赦不可赎。从籍没起,她便死了有人来接这条心。因?此对于奴婢而言,豪门大户,已是她们最好的归宿。就如轻烟死活要?跟着杨景澄一般,公侯府邸里,纵然有管事欺辱,有主母打骂,至少能吃饱穿暖。别处是何等下?场,不?敢细想。
天已黑尽,丁年贵立在侯府大门前的明瓦灯笼下?,看着满面泪痕的妹妹,心中蓦得一酸。早在半年前,杨景澄已向康良侯讨过人。可为了保密,康良侯一直没同家里说。以至于,直到今日,他的妹妹都过着为人奴婢的日子。
康良侯府行事?跋扈,康良侯夫人更可称得上一句刻薄。丁年贵第一次偷摸翻进康良侯府,看到的便是包氏跪在碎瓷片上,摇摇欲坠的身影。比起叶欣儿活在马鞭的阴影里,包氏当然说不?上多惨。但?看在嫡亲哥哥的眼中,便是痛彻心扉。
偏偏,当时的他朝不?保夕,颠沛流离。哪怕知道妹妹过的战战兢兢,终究能确保她活着,看着她嫁了人。好过跟着他,不?定哪日,就混了个十大酷刑。
“琴儿,”丁年贵念出了包氏的乳名,却是咽喉肿痛如火烧,好半日都说不?出话。
但?包氏已忘了乳名,只晓得自己名?唤香荷。
“琴儿,”丁年贵跨前一步,把妹妹整个抱进了怀里,“哥哥来接你了,跟哥哥回家好不?好?”
哥哥?包氏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那个坐在石凳上背书的青衣少年。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想见却不能见的血脉至亲。有时候她也会跟要?好的小姐妹悄悄的讲:“我原先有个哥哥,才?华横溢、风流倜傥。”
可说完之后,想起家人零落的下?场,只剩无尽的悲凉。
她的哥哥,真的还活着么?她的父母,还在人世么?
一朵绒花插在了鬓边。
“我记得你喜欢绿色,喜欢腊梅。”丁年贵早已不?习惯流泪,他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微笑着道,“哥哥没记错吧?”
包氏终于鼓起勇气,睁开了眼。眸色温柔的青年,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相似又不?尽相同。
苦难会磨灭太多的美好。丁年贵不?指望妹妹十年奴婢之后,还能活泼依旧。搂住妹妹的肩,冲蔡颖点了点头:“告辞。”
包氏脚底一个踉跄,本能的扯住了丁年贵的衣裳,随即惊慌的道:“对不起。奴……”
“你脚怎么了?”丁年贵问。
“不?、不?小心崴了一下?。”
于是丁年贵蹲下,轻巧的把妹妹背在了背上。一直走出了半里路那么远,包氏僵硬的身体才?慢慢的放软。如同五彩光斑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浮现出来。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包氏摸了摸鬓角的绒花,轻声念起了诗。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丁年贵轻松接上。
又走了两步,兄妹齐声念道:“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李清照的《满庭芳》,昔年丁年贵带着妹妹踏雪寻梅。在家中的腊梅树下?,一字一句的教授此文。却不想,刚学完“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转年父亲获罪,家族覆灭。兄妹两个,一个成了后党走狗,一个成了侯府家奴。
“哥哥。”
“嗯。”
“父母尚在?”
“不?在了。”
包氏默然许久,问:“那我们现在去哪?”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