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赶到坤宁宫时,已是申时末了。颜舜华因路途劳顿,体力不?支,早在床上睡着。兰贵带着一大群太监宫女,轻手轻脚的收拾着坤宁宫的其它地方,以备日后皇后起居。
坤宁宫,说是宫,实则是个建筑群。位于皇宫的中轴线上,隔着交泰殿,与乾清宫一起,被圈在了个大院子里?。便是俗称的内廷后三宫,正是帝后居住的正宫。
为了彰显皇家威严,宫廷内的正殿皆十?分庞大,坤宁宫也不?例外。除却皇后受朝贺的正殿宽广的能容下几十?号命妇外,东西两侧的暖阁亦比寻常屋舍大的多,让久居宫外的杨景澄颇不?习惯。
三两步走到东暖阁的床前?,杨景澄看着颜舜华的病容,沉默良久,方问侍立在旁的叶欣儿:“太医瞧过了么?”
叶欣儿答道:“午时末,太医院正余大人连同带下科的包大人一齐来瞧了,开方子熬了药。娘娘吃了药方睡下的。”
杨景澄再次陷入了沉默。他在朔方时,为了避免消息泄露,一直不曾与颜舜华通过信,直到他带着人挥兵南下,颜舜华方知他的生死。几个月别离,丈夫生死未卜,可想而知,当?时病中的颜舜华是何等的煎熬。
养病,着重在个养字。心力交瘁之下,又如何?养的好身子骨?
杨景澄伸手摸了摸颜舜华枯瘦的脸,心中难掩酸楚。胖丫,我做皇帝了,你可要信守承诺,一直陪着我。
沉睡的颜舜华无知无觉,她陪嫁的四个丫头与吴妈妈,在旁不?停的抹泪。
“圣上,”兰贵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这个样子,晚间怕是不好去慈宁宫赴宴。您得使个人去同娘娘说一声儿,省的她一直等着。”
“回头我亲自过去一趟。”杨景澄站起身来,坐到了南沿的炕上。宫内太监宫女脚步匆忙的来回,倒显得宫外来的几个无所事事。他没空管这些琐事,先?问跟了过来的叶欣儿:“我闺女呢?”
叶欣儿无奈的道:“您来的不?巧,方才坤宁宫搬家,把她兴头的跟着宫女们满院子撒欢,就您进门前没半刻钟,叫奶妈子抱去喂奶,吃着奶便睡了。”
杨景澄:“……”他堂堂一个皇帝,想见自家闺女一面,有?那么艰难的么?忍住叫乳母抱来看的冲动,只好强硬的转化话题,看向叶欣儿道,“如今算得上大势已定,你有?何?打算?”
叶欣儿垂下眼:“凭圣上做主。”
杨景澄好笑:“行了,不?想出宫便不想。同我绕什么弯子?你又不?愿同我好,我怕你深宫寂寞方白问你一句。要按我的想法,你留下来也好。舜华怕是须得静养,宫内总归得有?个主事的。交给旁人我不?放心,给你倒是正正好儿。”
叶欣儿默认,她无依无?靠的,离了此处,又能去何?方?倒不?如呆在宫里?,好歹是杨景澄的潜邸旧人,不?说封妃,至少有?个嫔的份位。有?自己一处宫殿,有?宫女太监服侍,一辈子衣食无?忧,有?甚不?好?偏杨景澄要多问她一句,当?真恼人。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然名不?虚传,你好端端的又不?肯说话了。”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刚跟朝臣打了大半日的机锋,好容易回家里来,你们可都饶了我吧。”
叶欣儿噗嗤笑出了声。
杨景澄跟着笑:“你留京抚育公主有?功,说吧,想讨什么赏?”
叶欣儿不客气的道:“我要甚你便给甚?”
“你且说说看,”杨景澄没直接答应,“都说皇帝富有?四海,可也不?能为所欲为。你让我赏你座金山,那你们家穷汉子真没有。”
“我要座宫殿。”叶欣儿坦率的道,“离坤宁宫近点儿,方便我来同娘娘说话,并带着公主做耍。”
杨景澄点点头:“明白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叶欣儿本就是他的妾,他当?皇帝,叶欣儿自然称得了娘娘。不?过,说起妾,他忽的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个妾来着。不?由眉心一跳,连忙问:“那什么,莲房没跟着进宫里来吧?”
叶欣儿好悬没忘了莲房是哪位,但当?日颜舜华搬离瑞安公府时,因莲房是管家张伦的孙女,犯不着跟着她们颠沛流离,故留在了东院。大半年下来,叶欣儿亦是四处奔波,全无瑞安公府的消息。此时叫杨景澄问起来,不?由好奇道:“咱们府里?,如今怎样了?”
杨景澄登时无言以对,他上哪知道去!这两日宫内外乱糟糟的,压根顾不?上瑞安公府那点小事。不?过经叶欣儿一提,杨景澄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想他原先?好端端的一个国公世子,之所以上蹿下跳的出仕博前?程,正源自于要避开嫡母的毒杀。
谁料,那踏出家门挣扎求生的一步,搅出了个风云动荡的结局。
登上了九五至尊的宝座,再说不情不?愿,是矫情。然,这条路他走到了至亲零落的地步,便绝不?可能感激章夫人的逼迫。留在他心里?的,唯有恨意。恨她杀自己生母;恨她逼自己出仕求存;亦恨她迫使颜舜华逃离,一度居无?定所。
他对章家的厌恶,从最开始,便来自于嫡母姓章。
“梁安!”杨景澄略提高了点音量,唤起了名义上的东厂头子。
正指挥着小太监搬东西的梁安,立时颠颠儿的小跑了过来:“奴才在,圣上有?何?吩咐?”
杨景澄问:“瑞安公府眼下是甚光景,你可知晓?”
梁安连忙答道:“府上有?小公子,等闲无人敢去惊扰,尚算平静。”
杨景澄抿了抿嘴,问:“牛哥儿的母亲呢?”
梁安何?等七窍玲珑之人,又在东厂听了不?知几多密辛,听到杨景澄的问话,便是眼皮一跳。好半日,他方小心翼翼的道:“圣上,那是您的嫡母。”
杨景澄眸光一沉,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圣上,”梁安苦笑,“您非过继。倘或您过继了,倒好说了。”
杨景澄的脸色愈发?阴沉,此刻他才发?觉,哪怕当?了皇帝,也照例有?无?数的恶心事等着他。过继,认贼作父;不?过继,便是认贼做母,顺带还让那女人的儿子混个皇子的名分。
不?是杨景澄小气的与自家亲弟过不?去,实在是接连两辈子,被章夫人并其身后的章家,害的过于惨了。便是把上辈子的经历当?做一场梦,他们之间,还夹着他生母的死仇呢!
“圣上。”机灵的梁安开始出主意,“丁大人好身手,您可以让他去……”说着,他打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剩下的话,再无?需明言。
杨景澄腾的从炕上站起,抬脚往外走去。梁安和叶欣儿都唬了一跳,可自来没有?让皇帝一个人满宫乱跑的道理。梁安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就见杨景澄快步走出隆福门,朝西边去了。
杨景澄身高腿长,又常年习武,脚程极快。小个子的梁安在后头追的的好不辛苦,一路小跑方勉强跟上。不?一时,杨景澄穿过内右门,往右一拐,他又往慈宁宫里去了。
梁安想起章太后就发?怵,这会子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杨景澄倒是不客气,进了慈宁门,不?必人通报,直往大殿里?去。
章太后见了杨景澄,奇道:“胖丫呢?”
“喝了药,睡着了。”杨景澄走近了两步,顺势坐到了章太后边上,开门见山的道,“奶奶,我还有?仇未报。”
章太后略想了想,随即挑眉道:“杀母之仇?”
“是。”
章太后笑:“而今章家失势,你想一碗毒蘑菇汤药死她,不?拘派哪个去便罢了。特特跑来寻我,是不愿暗中动手,想求我给个光明正大的处置?”
“是。”
章太后慢条斯理的道:“如若我不?肯呢?”
杨景澄平静的道:“世间事,多数皆有?代价。您帮我,我可以付出代价。”
“我没什么好同你换的。”章太后道,“你看,我娘家已经覆灭了,也没有个小儿子小孙子的要托付给你照应。宗法约束下,你连嫡母都收拾不了,对我更无威胁。你拿什么打动我呢?”
“奶奶,我想给我娘报仇。”
章太后:“……”这孩子怎么说撒娇就撒娇呢,你怕不?是个女孩儿托生的吧!?
“我不?是没法子强行定罪。”杨景澄沉声道,“史上混账皇帝多了,我为生母报仇,怎么着也算不?得混账。然,礼法上她是我嫡母。我公然杀她,挨骂是小,必有?老学究怜悯叹息她。”
杨景澄抬眼看向章太后:“我娘一介风尘女子,于她而言不?过蝼蚁,她偏偏要造下杀孽。如此蛇蝎心肠,她凭什么叫人怜悯?”
“我都恨不能,把她丢进诏狱里!让她知道仗势欺人的下场!”
“不?必去诏狱。”章太后淡淡的道,“有?些事亦无需光明正大。以丁年贵的手段,你让她三千刀死,她就不?会在两千九百九十?刀咽气。”
“我不?愿。”杨景澄倔强的道。
“说来,你想追封你父亲么?”章太后忽然问。
杨景澄愣了愣,老老实实的答道:“暂时没功夫想家务。”
“你不?追封他,我便帮你出这口气。”章太后问,“如何??”
“您对他有?何?不?满?”杨景澄反问。
“没什么不?满,”章太后淡淡的道,“你的皇位,便是有我的诏书,终究是篡来的。你追封生父,必引来无数麻烦。且,你如今无?子,一旦你父亲有?了名分,你兄弟即皇太弟。他如今不?大不小的年纪,身边涌上一群不怀好意的人,没野心也给教唆出野心了。我已年过七旬,实无?当?年斗天斗地之心。这算是你唯一能在我这里?交换的利益了吧。”
“亲王。”杨景澄吐出了两个字。章太后所虑不?无?道理,宗室受困子嗣久矣,前?世他亦死活生不?出孩子。此生全赖颜舜华能生,可颜舜华如今的状况,怕也是难有指望了。故,不?追封,确实是利大于弊的。
章太后无可无不?可,甚亲王、摄政王,唱的再好听,终究只是臣子,没空子可钻。于是她一扬手,唤来大宫女阿糖,随口吩咐:“章氏心胸狭隘、以妒行凶,是为七出。着宗人令夺诰封、删玉牒。另着东厂重新彻查当年龙夫人案,一切依律法办即可。”
说毕,章太后又对杨景澄道:“你可以派丁年贵了。”
杨景澄无?语:“作甚总想着活活折磨死人。”
“你不?派人,她定然自家上吊,半盏茶的功夫即可咽气。”章太后道,“你要咽的下这口气,我没二话。”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杀了人,她该死,仅此而已。”杨景澄看向章太后,墨黑的眼眸里,唯有郑重,“我想裁撤锦衣卫与东厂,案件审理重归刑部。您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章太后是章夫人的姑妈没错,但章太后重点的重点是章夫人的夫家伯母,是夫家宗妇。
所以橙子搞死章夫人,是以子杀母,不合礼法。但章太后有休侄儿媳妇的权力。
这就是傻缺的封建礼法,大家了解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