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里的开水咕噜咕噜,窝头碎与腊肉在壶中翻滚,溢出了淡淡的肉香与谷物的清香。杨景澄一口饮尽温度刚好的水,安安静静的等着窝头腊肉粥出炉。
氤氲的水汽凝结成了薄雾,模糊了车厢中人的视线。路途无聊,周围生人环绕,闲话都须得谨慎再谨慎。为了避免麻烦,杨景澄多半窝在被子里闭目养神。
随着身体的日渐康复,他昏睡的时候急剧减少,躺在车厢里的空闲时光,泰半都用作了思考。从五月遇袭起,至逃亡回京,再到流放。一桩接一桩的变故,让他眼花缭乱。不独是他,所有?相关人员,皆卷在这巨大的旋涡里,难以看清这场惊天阴谋的全貌。
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跟前的一亩三分地,而后在混乱中见招拆招。或是报复,或是抵抗,或是为自己谋求更大的利益。于是水愈混,人愈乱;而人愈乱,水愈混。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但被迫闲的只能思考的杨景澄,渐渐的生出了明悟。就如他此前猜测章太后是否从未生过病一样;此时此刻的他,几乎已能笃定,康良侯从来不是章首辅的人,而是章太后的底牌!
流放的判决十分微妙。章太后“拖着病体”在朝堂上坚持,非要送他去陇原,此事过于不合理了。九边重镇,与杨景澄关系最为深厚的,首先?是英国公所在的万全镇。英国公乃江阳国公之岳父,楼英之伯乐,加之万全离京太近,他若去了万全,无疑是放虎归山。
其次的好去处,便是陇原。马桓的身份经不起查,原先?无人理会?,只因不值得。待到他崛起,他身边哪怕是个小厮,都叫人扒出了祖宗八代,当年有名?有?姓的赵敬将军,又岂能真的能藏匿行迹?
那曾是陇原总兵宣献伯亲自培养的爱将。宣献伯曾为了他的性命,不惜与康良侯撕破脸,双方为此结仇几十?年。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宣献伯与马桓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他得势时,对宣献伯那沦为家奴的爱将恭敬有加。一向重情重义的宣献伯看在眼里,岂肯慢待他?
章太后却是在朝堂上耗了一天也非得把?他送去陇原,章首辅不反对才怪!
杨景澄又一次细细推敲着当日的局面,他那时并不在乾清宫,但不妨碍他根据四处搜集来的零碎信息,拼凑出个大概。从结果来看,他怎么想,便怎么觉得,章太后剑指陇原,真意却正是朔方!
要不然,章太后何必提陇原?陇原挨着朔方,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了。要知道章首辅想杀他之心昭然若揭!他入陇原可反扑,唯有落到康良侯的地盘,才好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的杀了他。
毕竟,他虽夺爵,依旧是宗室子弟。放他去任何一处兵马重镇,只要走到了地头,当地总兵便极有?可能为了从龙之功,帮着他杀回京城。永和帝无子,拥簇他上位,那都不能叫造反的。如此大的一块馅饼,搁谁谁想吃。除了已经稳坐钓鱼台,铁板钉钉能跟着现任太子升公爵的康良侯。
章首辅亦非无所不能啊!杨景澄暗自感叹。或许,他不是不知道章太后的目的,只是,未必有?的选。长乐册封了太子,但玉牒未改。永和帝依然在想方设法的抵抗。帝党逐渐回归,章首辅绝无可能事事如意。
焦头烂额中,漏掉了一两个线索,实属寻常。而在这关键时候,蒋兴利小心眼发作,派出黄鸿安徇私报复。他的重伤,立时让章首辅陷入了极端的被动。褚俊楠借此脱罪,武德卫直调出京,二者皆未有任何阻拦。
好容易安生两日,太子的小心眼儿又跟着发作了。这回没对他动刑,但逼他重伤之下赶路,与动刑又有?何异?若说前次蒋兴利是意外,今次太子的态度,难道也是意外?
那流放路上的意外未免太多了!
物反常即为妖。杨景澄自问人缘尚好,更有颜舜华因梅夫人之故,与顺国公府来往密切。梅文寿犯不着讨好他是真,但纵容手下给他吃窝头就实在过分了。哪怕先?前只是小喽啰的自作主张,但丁年贵跑去买东西那般动静,一军主将怎能不知?窝头腊肉粥都快煮好了,馒头也没人送来。梅文寿要不是别有目的,那他大概就是个活棒槌。
问题来了,靖南伯是与他关系最好的勋贵之一,没事故意派个棒槌来气他干嘛!?
杨景澄觉得,自己若再觉不出味儿来,才真叫棒槌!逼他赶路吃窝头的,若真是太子,他改跟老?婆姓了颜!
喇叭音响,休息结束,武德卫再次启程。车身晃动间,丁年贵扑灭了炭火,给杨景澄空了的杯子里倒上了热粥。杨景澄昔年喝茶与喝水都不是一个杯子,如今只得一个容器,若是路上能洗脸,八成还得使它。
路上实在难讲究,杨景澄趁热喝了粥,身上终于有了些许暖意。只可惜这点暖和劲儿,只够白天的。天黑时分,武德卫于某驿站外安营扎寨。梅文寿等几个军官去了驿站的上房歇息,寻常小兵要么在驿站内混个地方,要么扎帐篷对付着睡觉。
杨景澄索性没下车,驿站内他现倒也住得。可那脏的能泛出油光的棉被,还是敬谢不敏了。可车上有?车上的麻烦,车厢壁自比不得驿站内的砖墙防寒。车帘亦不如正经的门板挡风。白天还好,到了夜里,小阴风直从缝隙里往车厢内钻。
流放的路上,真是要啥啥没有?。丁年贵原本打算弄两个装水的皮囊,灌上热水,当汤婆子使。结果,呵呵,路上寻的皮囊漏水!挂在腰间喝水无事,塞到被子里取暖,擎等着着凉呢!
至于甚手炉脚炉等只有权贵人家才用的玩意儿,本地连个影儿都没见着。现还是八月,冷的猝不及防。来往驿站的官员皆没带,一个个冻的上下牙齿打颤,上哪匀的出个手炉来?
丁年贵觉得自己一辈子操心的事儿,都比不得近来多。不到三十?的人,险些愁白了头。他亦隐约察觉到了些什么,但再多的谋划,前提皆是人别冻死在路上!
章太后……她没常识啊!
丁年贵心累的不行,转了一圈,最后只得折回车里,重新点起了炭火。小炉子烧炭火,旁边必得有?人。一则太容易熄灭,没人看着很快便烧没了;二则车厢内全是布帛棉絮,容易起火。他已是打算夜里守火,白天睡觉了。
杨景澄团在被子堆里,看着小炉子上微弱的炭火,叹道:“要不你挨着我睡吧,我觉得炉子隔我那么远,还不如你暖和。”
“八月飞雪!老?天必定觉得今岁有?冤情!”丁年贵实在忍不住抱怨了。
杨景澄苦笑:“华阳哥哥死的那般冤,老?天替他下场雪也是应该的。”
“他走的就是条死路,你赶上黄鸿安那才叫冤的没处说理。”丁年贵试了试炉子的温度,在寒风凛冽里确实没有卵用,只能扑灭了炭火,钻进了被窝里,“嘶,被窝里怎么这么凉!”
“我刚去上厕所了,人都冻透了好么!”杨景澄毫不客气的挨了过来,“好冷!要是许平安在就好了,我夹在你们俩火炉中间,一准不冷。”
提起许平安,丁年贵就来气:“在京里兴头的找不着北了,等下次见了他,我非弄死丫的不可!”他一个人又当丫头又当侍卫的,险些累到吐舌头。就如杨景澄所言,你陪着睡个觉也好啊!他们家世子的脚都快冻成冰坨了!
正在赶夜路的许平安大大的打了个喷嚏,一面策马狂奔,一面仰着头狂骂老?天:“刚过中秋,下你娘的雪!特么的赶路冷死老?子了!”
“别骂了别骂了,越骂越冷。”张发财道,“再说也不是天冷,是我们跑马冷啊!”
跟在后头的沈雷更加委屈:“最冤的是我好么?关我什么事儿啊!我又不是世子的侍卫,我只是个看茶棚的!为什么要跟着你们出远门?”
许平安冷哼道:“当日我们一起南下的侍卫死绝了,换句话说就是你们丁头儿的嫡系差不多只剩咱仨了。你别去啊!他回来剥你的皮,不怪我不求情!”
沈雷一脸生无可恋:“不是,我们丁头儿那般惊才绝艳,手下就咱仨个小兵,像话吗?”
张发财看傻子似的表情看着他:“我们丁头儿才六品,怎么着?你还想整个东厂为他所用?”
许平安叹了口气,藏什么拙呢?往日藏拙混日子,现在好了吧!算上沈雷,四?个人凑一块儿够干屁的!要不是宁江实在太远,他都宁可跑一趟宁江,连马桓带宁江卫,直接拖着一齐北上了。
不过也就是想想,宁江卫没有?上头的旨意,谁敢轻易调动?又不是他们仨,现如同孤魂野鬼般。梁安权当不认得他,由他在外头游荡。毕竟他名?义上已经调离东厂,叫章太后送给杨景澄做侍卫了。
搞死蒋兴利及其家眷后,许平安一琢磨,留京实在不像话,还是追他们世子去吧。于是带上张发财,顺手打包了沈雷,三人一并朝北狂奔。沈雷这颗东厂暗子好端端的消失,上头亦无追究,许平安便知那老阴货梁安八成也是这个意思。你特娘的不能直说!?
雨雪天,三天两夜八百里,身手最差的沈雷差点累哭了。不等他哭出来,却是许平安见到了蜷在棉被堆里,瘦的脱了形的杨景澄,登时红了眼圈。
“世子,属下无能,让您受苦了。”许平安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自责。
杨景澄抬头看了看他与张发财,心里亦是涌上了酸涩:“裘有?根死了,你们知道了么?”
丁年贵沉声道:“我知道,我审过黄鸿安。”
杨景澄的情绪瞬间低落了下去,朝夕相对了两年的贴身侍卫,如今只剩寥寥三人,让他如何不伤感。尤其是裘有?根,明明可以平安无事,却为了他,不顾一切的冲杀出来。多日以来,他没提过裘有?根,并非遗忘,只是不敢提。生怕自己说出他的名?字,就会落下泪来。
许平安见状,又倏地笑了,世子还是那个世子,一点没变。他没上没下的在杨景澄脑袋上撸了两把:“放心吧,我们会好好活着的。活到您看着我们厌烦为止。”
“你说的,”杨景澄略略振作了些许,“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许平安爽朗一笑,“做不到我下辈子给您家当狗!”
杨景澄当即笑出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