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启程

黄土铺就的官道上,旌旗招展,脚步轰鸣。三千多?人的队伍,加上行军所?需的各色物资,排列在不甚宽阔的官道上,足有数里之远。这正是靖南伯派出的护卫杨景澄北上的武德卫,亦是都督府中,战力颇为强悍的一支队伍。

其将兵共两千四百人,辅军与军奴加起来有一千二百余人。有此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便是杨景澄去往朔方的途中遭遇小股来袭的蒙古兵或山匪,亦不惧之。章太后此举,便是公然向朝堂昭示,她已打定主意,回护杨景澄到底了。

章首辅失误在前,永和帝又正被宗室烦的焦头烂额,而剩下的官员只要想一想,好几日了仍然挂在东厂刑架上不曾咽气的蒋兴利,便齐齐闭了嘴。以至于如此匪夷所?思的“流放”,满朝上下竟无一人反对。

然而,章太后再宠孩子,如今病重的她在朝堂上,依旧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能说动靖南伯调兵,却无法将杨景澄接回京。不独无法赦免杨景澄的罪责,甚至做不到让他在原地彻底养好伤再走。

就在武德卫抵达杨景澄所?在的驿站当日,卫指挥使梅文寿便亲自上楼,请杨景澄随军继续北上。而第二批赶到的褚俊楠,亦同时接到圣旨,命他速回北镇抚司。其旨意之急迫,他甚至来不及与杨景澄多?说几句,便不得不带着人告辞回京。

将将能勉强站稳的杨景澄,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却见原该躺在床上静养的颜舜华坐在窗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官道上的精神抖擞的武德卫,若有所?思。而房间内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端坐在椅子上的颜舜华,腰背挺的笔直,完全不像有伤在身的模样。坐姿亦非时下女子那般,总微微低着头,显出独属于女子的秀丽柔美。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的目光从武德卫处收回,平静的看向了推门而入的杨景澄。

杨景澄的心,没来由的砰砰跳动了好几下。仅仅一夜的功夫,昨日那个故作坚强、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人虚弱的呼吸都有些凌乱,却凭空生出了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气势,尽显锋芒!

一瞬间,依门而立的杨景澄竟得想起了章太后。只是比起章太后,此时的颜舜华大抵是色厉内荏的。但即使看穿了颜舜华的伪装,杨景澄亦察觉到了她瘦弱的身体里,所?蕴含的顽强的生命力。

这才?是女人们原该有的模样,女人们就该如此的鲜活,而不是叫三寸金莲约束成无趣的泥塑木胎。

“你即刻要启程?”颜舜华问。

“嗯,圣旨已下,不容推诿。”杨景澄答道,“你可留在此地养伤。又将分别,望你珍重。”

颜舜华又问:“此去,有把握么?”

杨景澄再答:“不知。”

“但你决心已定。”颜舜华肯定的道。

“是。”杨景澄亦没有隐瞒。

颜舜华瞥了眼窗外,道:“如若时日不长,圣上对我亦无催促,那我便在此地等你。”

“等我什么?”杨景澄问。

“率领千军万马,接我入主坤宁!”颜舜华答的理所?当然。

杨景澄默然许久:“若我败了呢?”

颜舜华爽脆的道:“黄泉路上等我便是!”

“胖丫。”杨景澄忽然唤道。

“嗯?”

杨景澄走到颜舜华面前,笑:“有时候在我面前,不必太逞强。”

颜舜华脸色一僵,她确实?在逞强。又将别离,她必须隐藏自己的劣势的同时,竭力彰显自己的优势。寻常人家,出身卑微的小妾想压过正妻可谓天方夜谭,但到了皇家,便是稀松平常。她不能等到那一日再做准备,她只能先下手为强。

不论宠爱,她至少要?证明,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皇后!

颜舜华眼眸微垂,也只有稳稳的坐在正妻的位置上,她才有资格独占这个男人。

我喜欢他,我不会轻易放手。

脆弱与顽强交织,让此刻的颜舜华有了一股别样的气质。

杨景澄心尖微颤,不自觉的伸出了手,轻轻的揉了揉颜舜华的头:“你张牙舞爪的样子,很可爱。”顿了顿,他笑,“欣儿那丫头,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你是我老婆,可不能学她那样。”

颜舜华的肩膀登时垮了下来:“她不敢。”不敢用情太深,以免终有一日,遍体鳞伤。

“嗯。”杨景澄在颜舜华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便宜你了。”

颜舜华:“……”

“我比她胆子大,我敢赌。”颜舜华深吸一口气,重新抬头看向杨景澄,“我信你此生,无论做天潢贵胄,还是沦落为贩夫走卒,必不负我!”

杨景澄目光更柔和?了几许。世道对女人的不公,写进了三纲五常。他可以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颜舜华却只能承受。只因若她有丝毫不满,便是妒忌,便可休妻。是以,时下的女人,除却忠贞之外,对丈夫还有几分真心实?意,唯有她们自己知道。

明知他在谋划什么,还敢全心全意,不得不说,颜舜华真的很有勇气。

窗外喇叭声响,兵器与甲胄碰撞的声音紧随其后。杨景澄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他弯腰,在颜舜华的唇上落下一吻:“谢你如此信我。”

说毕,他扶着墙,慢慢的走到了门口。

“我会是最好的皇后。”颜舜华倔强的道。

“嗯,我也信你。”杨景澄回头冲她笑了笑,一步跨出了门外。走向了等在楼梯口的丁年贵。

官道上,将兵们已然行动了起来。在队伍的中间,有一辆宝蓝顶盖的马车。青黛正带着石英与秋巧,往马车上搬东西。及至杨景澄被丁年贵背到了马车边,青黛几个丫头当即红了眼眶。

杨景澄名义上,终是去流放的。路上带着丫头伺候,着实?有点目无法纪了。章太后可以有所?优待,可心里有算计的他,却要装的老实?些。何况,朔方不是善地,他想翻身,终究得偷偷联络上陇原的宣献伯才?有希望。带着丫头确实不便。

“丁头儿。”石英叮嘱道,“世子喜洁,你可千万别又把他弄的脏兮兮的。”

丁年贵轻咳两声道:“知道了,你们可真够啰嗦的。”

石英冷哼了一声,脸上满是不信任的神情。

丁年贵没跟小丫头们计较,小心的将杨景澄扶上了车。

“世子……”青黛站在车下喊。

“你们呀。”杨景澄掀开?帘子,好笑的道,“早说了我已被夺爵,怎么就改不了口呢?僭越可大可小,你们嫌我被打的不够狠么?”

青黛噎了噎。

“白鹭与黄莺没见过什么世面,一团孩子气。”杨景澄敛了笑,十分不放心的道,“青黛你稳重些,舜华那处你多?费心。”

青黛心中一酸,就掉下泪来。好半日,勉强应了声:“是。”

“公子。”梅文寿骑着马一路小跑了过来,对杨景澄拱手道,“天色不早,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请吧。”

三个来送行的丫头,皆满面怒意,难道连句道别都不许么!?你赶着去投胎不成!?

奈何军令在前,车夫立刻一甩鞭子,马车拉动。三个丫头不得不退至路边,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远去。

北去的官道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导致马车摇晃的厉害。丁年贵赶紧扶着杨景澄躺下。此前青黛百般怕杨景澄冷,在马车上铺了极厚的棉被,此刻刚好派上了用场。

可惜道路着实?难走,车轮时不时压过的坚硬小石子,能让车厢整个都弹起来。躺在车上的杨景澄也不得不跟着车厢弹起再落下。如此反复几次,便是个康健的人,也要?叫跌的散架了,身上有伤的杨景澄很快便被撞的蜷缩成了一团。

“你就不该弄死把黄鸿安那厮,让褚大人带回京继续折腾!”饶是杨景澄最?不喜酷刑,此刻也忍不住怒道,“提前弄死,太便宜他了!”

丁年贵从宁江回京的路上,亦是这般过来的。他那时都忍不住朝杜玉娘撒气,何况远比不得他耐疼的杨景澄。又走了一段,杨景澄都快被颠吐了,丁年贵无法,只得又把他扶了起来:“你靠着我坐会儿吧。”

杨景澄痛苦的道:“方才,撞到后背了,疼。”

“仔细你的手指。”丁年贵提醒道,“你有几根手指都伤到骨头了,不小心撞一下更疼。”

“已经撞到两次了!”杨景澄咬牙切齿的道,“娘娘到底吩咐了你们什么,不能让我缓两日!?”

丁年贵挑眉:“猜到了啊?”

“你大爷!”疼痛难忍的杨景澄开?始暴躁,“我又没瞎!梅指挥使与我前日无怨近日无仇,若无皇命在身,他没事欺我作甚?不怕他妹夫半夜里爬出来掐死他!?”

丁年贵差点叫口水呛着,妹夫说的是华阳郡公么?

“撞到真的挺疼的!”杨景澄郁闷的道,“娘娘可真不怕疼死我。”

“恕我直言。”丁年贵同情的看着杨景澄,“娘娘恐怕并没见过锦衣卫的鞭子长什么样。”

杨景澄:“……”

“宫里的鞭子吧,不带倒刺的。”丁年贵耐心解释,“与其说是鞭子,更像藤条。抽一顿,四五日该好的差不多?了。宫里最?重的刑罚是板子,那个至少得养十天半个月。但是……即便娘娘把您当做被打了板子的,她也不知道官道这么烂啊!她又没出过京,官道长啥样她哪能知道。”

杨景澄瞬间崩溃:“你们不报上去的么!?”

丁年贵叹了口气:“我也是刚猜到。您忍一忍,到了驿站,我便上报。看能不能缓缓。不过……”丁年贵轻声道,“娘娘既如此吩咐,想必有她的道理。如若您能坚持,尽量坚持一下。实?在受不住,咱们再想办法。如何?”

杨景澄眸光一凝,丁年贵与他感情深厚,见他如此难受,却无动于衷,前方必有布置!他立时安静了下来,再无废话。

“公子……”丁年贵有些担心的喊道。

杨景澄平静的道:“有些事,不必言语交代,只消做了,便已是告诉了我答案。”

丁年贵有些意外的看着杨景澄。

马车继续摇晃前行,枯黄的山坡飞速向后掠过。天色渐晚,可供修整的驿站近在眼前。于车厢内沉默了很久的杨景澄,就在马车减速的时候,突然开口道:“老丁,至始至终,娘娘都不曾生过病,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