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6、换药

北边自来是苦寒之地,去往边疆道路上的驿站,落到青黛这等国公门第的丫头眼里,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虱子乱跳蟑螂乱爬,桌椅板凳残缺不全修修补补,且上头几十?年的浸润的污糟,想收拾干净,非得重?新找木匠刨一遍不可。

最让丫头们难以忍受的是床铺。简单的木架子床,下头垫的是稻草。稻草不知何时换的,早被压扁,且乌漆墨黑的,险些把深宅大院里的丫头们恶心的吐出来。稻草上头,只有看不出颜色花样的脏污床单。被子更是用了数年的棉花,又硬又沉又不保暖,杨景澄伤病在身,他早起喊冷还真不全是想让丁年贵休息,这样的床铺,以他现在的身体,睡着确实冷。

不止如此,时下常年在外头跑的,就没有几个讲究的,也讲究不起。除非是正经的官员出行,自带了一群丫头小厮并衣裳铺盖,否则多?半人有个屋子遮风挡雨便是大善。因此,似驿站这等地方,想让人时时打扫清洗是妄想。于是陈旧的被褥不仅破烂,竟还?有股直汆鼻子的酸臭味。

直把五个丫头委屈的哭成了一片。

可以说,杨景澄落到这等地界,从未抱怨过一句,确实是时下公子哥儿能吃苦的极致了。正因如此青黛才那般的愤怒。丁年贵是见过杨景澄往日用度的,杨景澄病重?自家管不了,丁年贵竟也不肯费心思,换成龙葵在此,青黛非得打死他不可。

青黛又仔细查了查两间屋里?的陈设,立刻分出了活计,派给了同来的四个丫头。自己则上上下下的转着圈,找寻着驿站里?能用的东西。

眼下边疆暂无战事,驿站颇为清闲,便被褚俊楠征用了。他们有章太后的懿旨在身,驿丞屁都不敢放一个,老老实实拿自己当个小厮,兵爷们让他干啥就干啥。冷不丁见了个生的极标致的姑娘,心猿意马了没片刻的功夫,便被标致姑娘瞪的垂下了头。

青黛跟着杨景澄出了趟远门,在宁江落地时便遭遇大洪水,次后更是经历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早与昔年在楼兰身边做大丫头时不可同日而语。那股镇定沉稳的气?势,比寻常当家主母都不差。休说小小驿丞,便是锦衣卫,她都不带怵的。

杨景澄出事后,丫头们算第三拨出发的。但因杨景澄夫妻受伤,她们亦走的十?分急,根本来不及挑选趁手的男仆。青黛转了一圈,先命驿丞烧一大锅热水,便十分有种的找到了褚俊楠,问他借人替她卸东西。

褚俊楠觉得,自打自己被顾坚秉从京郊重?新刨了出来之后,世?道已然变成了自己不认得的模样。想他堂堂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在哪个当官的人门口过一路,都能把人吓个半死的主儿。先是被东厂一个六品的小官儿镇住了,此刻竟又被个丫头直接上门讨人。

莫不是他躲了没二日,就被菩萨附了身,一点都不怕人了!?不过想想顾坚秉那充满暗示的话语,再看看青黛的模样,他心里?便有了计较——这女人,他确实得罪不起。于是索性装了个好好先生,笑呵呵的指派了七八个彪形大汉,帮青黛卸车去了。

安永郡王府派出来赶车的车夫:“……”

俗话说的好,术业有专攻。若说丁年贵擅长杀人,那青黛等丫头,便擅长照顾人了。驿站物资匮乏,要什么没什么,可洗头洗澡的条件还?是有的。之所以丁年贵没想着给杨景澄收拾干净,盖因他四处都有伤口,生怕沾了水发炎化脓,只好让他脏着了。再不舒服,比丢了命要强。

但青黛在驿站里?转了两圈,便不知从哪里拖了个躺椅出来,先铺上柔软的褥子,再使唤丁年贵去把杨景澄背下来,放在躺椅上。她则站在杨景澄身后,借着躺椅的斜度,麻利的替杨景澄拆起了头发。

跟着糙汉子们混了好几个月的杨景澄险些感动的哭出声来,一路从南到北,从水路换陆路,翻山越岭,四处躲避。而后又是诏狱,又是被押送,还?平白受了场酷刑。折腾的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收拾自己。

可作为一个打小便有人围着伺候的公子哥儿,爱干净早已是深入骨髓的生活习惯。若不是身上伤口实在太疼,光板结的头发,便能让他发疯。

青黛也快疯了,杨景澄着实被黄鸿安虐的不轻。汗水混着泥土挂在头发上,半天都拆不开。第一盆皂角水,更是泡都打不起。连换了四五盆水,才勉强洗干净头发上的浮土。

午后阳光正好,青黛再着急,动作也是轻柔的。杨景澄舒服的眯上了眼,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然而,有伤在身的他,也只有片刻的惬意。青黛刚把他的头发理顺,用鸡蛋清滋养洗净之后,太医便提着药箱过来了。

青黛拧着杨景澄的头发,好奇的看向太医:“您这是?”

太医看了看睡着的杨景澄,叹了口气道:“换药。”

青黛的视线,落在了杨景澄被裹的严严实实的脖颈上,眼圈一红,哽咽着问:“换药疼么?”

“那能不疼?”太医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姑娘,去请丁头儿来吧,换药不能动弹,你可摁不住他。”

青黛心尖儿一颤,脸色瞬间发白:“那,让他再睡会儿?”

太医无可无不可,换药不是急救,早些晚些不打紧。倒是两刻钟后,四处巡了一圈的丁年贵不必人去请,自己便走了过来。他是久经厮杀之人,治外伤的手段,比太医还略强上些许。杨景澄的伤最先便是他处理的,顺便教会了杜玉娘,让她去照顾颜舜华。否则颜舜华得拖到丫头抵达才能治疗,怕是早没气?了。

因此,他看了眼太医拎着药箱,便猜到了目的。算算日子,确实该换药了。

看着丁年贵凝重?的表情,青黛的冷汗都下来了。定了定神,方颤声问道:“我能做什么?”

太医与丁年贵皆不理她,酝酿了好一会儿,太医方拖了个凳子,坐在躺椅旁边,小心翼翼的朝杨景澄的手指探去。不想,刚一碰到裹着的布条,杨景澄猛的睁开眼,手指本能的往后一缩,躲开了太医的毒手。

太医温和的笑笑:“世?子,咱们换个药,您忍一忍。”

杨景澄回过神来,懒得纠正太医的称呼,苦笑了一声道:“传说华佗有个叫麻沸散的方子,你会么?”

太医无奈的道:“那不过是传说,哪有那般神药?便是有,华佗也叫杀了不是。”

杨景澄郁闷的垂下了头,把手交给了太医。哪知,拆外层的还?好,里?头的布条早与血肉沾在了一起,稍微一扯,便是钻心的疼!杨景澄眼前一黑,丁年贵眼疾手快的捏住了杨景澄的指尖,捏的他无法抽回手,只能硬生生的承受着那十指连心的痛。

“啊——”杨景澄忍不住惨叫出声。太医却是没听见似的,飞快的处理着伤口。黄鸿安当日心怀恨意,竹签扎的极狠!甚至故意在杨景澄的指尖搅动,好几个手指连指甲都崩掉了。先前丁年贵第一次上药时,杨景澄意识模糊,反倒不能如此清晰的觉出疼。此刻换药,无疑是另一场酷刑。

青黛看的几乎崩溃,丁年贵嫌她碍事,直接赶人:“你去别处忙,这里?咱用不上你。”

“我……”

“出去!”丁年贵此刻心情极差,毫不客气的喝道!

青黛看了看丁年贵阴沉的脸色,咬了咬嘴唇,转身上楼。

杨景澄早已顾不上青黛的心情,他痛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常有俗话说,人痛极了会晕厥。可疼痛又岂是那么好熬的?所谓晕厥,仅只有片刻的功夫,倘或昏的太久,他自己不醒,太医也得把他弄醒。果?真昏迷不醒,大抵离死也不远了。

指尖的伤口,不同于鞭伤,尤其的刁钻。换药换到第三根手指的时候,杨景澄是真的扛不住了。从短暂晕厥中醒过来的他,靠在丁年贵身上,不住的呕吐。这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根本不受他控制。

“痛的很?的话,哭出来也是不打紧的,这里?没外人。”丁年贵轻声安抚道。

杨景澄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人便是如此,尤其是男人,当着生人的面,总要撑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若论痛苦,当日受刑时更痛更绝望,杨景澄都不曾掉过泪。可到了自家人面前,少不得娇气?些。

痛哭亦算是缓解痛楚的一种方式,太医低着头没说话,手上动作愈轻,速度却愈快。足足大半个时辰,太医才从头到脚,把该换的药换过一遍。杨景澄刚洗了的头发,已是又一次被汗打透了。

太医也是一身的汗,活活痛死的人不是没有,万一杨景澄在他手里?出了事,他恐怕也别想有甚好下场。

青黛再次下来,重?新替杨景澄洗头,并清理了他身上的污浊。待到杨景澄的头发烤干,丁年贵又背着彻底萎靡的他上楼休息。

到了二楼才发现,原本脏污破旧的房间已焕然一新。脏的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桌椅板凳全都不见,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却明显干净的多?。地板上泛着水渍,堆在角落里的杂物早不见了踪影。床上铺上了崭新的铺盖,光看着便觉绵软。

轻轻把杨景澄放下,青黛立刻上前来,替他盖上丝绵的被子。丝绵轻薄柔软,盖在身上又暖和又不至于压到伤口。累极了的杨景澄闻到了熟悉的熏香,终于放松了下来。总算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