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日,杨景澄一行已向北走出了几百里。八月中秋时节,京城都已经带上了凉意,预备降温,迎接天寒地冻的隆冬。往北去的几百里,更是树木凋敝,千里无人烟,在寒风席卷之下,又添了几分人心上的萧索。
囚犯没有沐浴更衣的资格,杨景澄与颜舜华穿的,还是京中的衣裳。囚犯亦没有吃饱饭的资格,尤其是有着一身好武艺的杨景澄,饿他个半死,才是最安全的。否则万一他暴起伤人,众人又不能真个杀了他,那死的可就真白死了。
因?此,从未挨过饿的杨景澄,此刻当真是饿的两眼冒金星,恨不能地上抓把土都能塞进嘴里。颜舜华更难受,女人家的体力原就比不得男人,她又裹了脚,行动十分不便。得亏她早放了脚,不然光凭着原先的三寸金莲,她压根走不了。
饶是如此,颜舜华脚上的水泡,也比杨景澄的严重的多?的多?。好容易挨到了中午时分,锦衣卫停下来吃饭歇脚。杨景澄才赶忙扶着她坐下,拆了她的鞋子,替她揉脚。
出差一向是苦活儿,几个被迫点出来的锦衣卫坐在一旁骂骂咧咧,另有人大声嚷道:“破干粮吃到甚时候去?咱们就不能埋锅造点饭?大冷天的不能给口热的吗?”
“造你娘的饭,一路皆有驿站,衙里压根没配军奴。我倒是也想吃口热的,你给老子做?”另一个锦衣卫怼了回去。
“甚破差事,连个打杂的都没有!一日日的还得自己洗衣裳鞋袜!也不知道甚时候是个头!”又有人抱怨了起来,“嗳!今天的馒头怎么这么小?王二,我跟你讲,都是自家兄弟,连饭钱都贪污,我弄死你啊!”
那分馒头的王二没好气的道?:“驿站里买的就这么大,关我屁事,我还饿着呢。少嚷两句,再嚷你自家买馒头去!”他一面说着,一面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两个邦邦硬的杂粮窝头,给杨景澄与颜舜华一人扔了一个。
杨景澄探手接过,顺手给了颜舜华个大的。颜舜华抱着窝头,下不去口。杨景澄催道:“他们馒头软,吃的快,你再不快吃,回头来不及吃了。饿的难受。”
颜舜华把窝头递给了杨景澄:“我不饿。”
“不饿你个头。”杨景澄吃不饱,有些压不住火气,对颜舜华说话,早不如原先柔和,“他们不会让我吃饱,你的给我,到时候咱俩一块儿挨饿。”
“为什么呀。”颜舜华想哭,可是路上喝水难,方便更难,眼泪是奢侈品,忍着不敢落下。
杨景澄费力的咬着杂粮窝头没说话。对他这样的大男人来说,一顿一个杂粮窝头,是怎么都填不饱肚子的。第一日,他还觉着窝头粗的拉嗓子。两天过后,他只觉得出窝头的香了。
到了这个时候,杨景澄才对百姓的生活,有了清晰的认识。以往总说百姓苦,看着他们吃糠咽菜,也知道他们不容易。却是唯有自己真的沦落成了百姓,才能体会个中艰辛与苦涩。不说身体上,他现连脑子都快转不动了。能强迫自己分出一半的窝头给颜舜华,几乎用尽了他的全部毅力与理智。
此时此刻,杨景澄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比起前路的坎坷,他更害怕自己变成仗着体力与身份,欺压自家妻儿的小人。可他真的,快忍不住了!
而现实,往往比他想象的更为残酷。短暂的午休过后,杨景澄跟随吆喝声站起,却是不知哪处伸出来一只脚,重?重?的把他踹回了地上。杨景澄不由闷哼一声,挣扎着想爬起。哪知那只脚,却再一次踩了过来。
噗的一声,在颜舜华的尖叫中,杨景澄整个脑袋,都被人踩在了地上。那人踩的极重?,踩的杨景澄的脑袋嗡嗡作响。
“你们要做什么!?”被几个男人摁住的颜舜华凄厉的尖叫,“放开他,你们放开他!”
剧痛让杨景澄迅速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想用技巧挣脱那只脚。可是,当他刚刚积蓄完力量时,头发被人粗暴的提起,随即,一个清脆的耳光,啪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啪!啪!啪!连续十几下的抽打,带着强烈的羞辱之意。杨景澄的脸飞快红肿,再看不见一丝俊朗。
周围的锦衣卫开始起哄,方才抱怨的也不抱怨了,有了虐囚的节目佐餐,便是干硬的馒头也有了滋味。
杨景澄曾数次痛斥锦衣卫的弊病,正在于此。长年累月的在极端血腥的环境里当差,便是个好人,时日长了都难免暴虐。丁年贵那般体谅他,都有抑制不住杀人冲动的时候。这里是真正的人间炼狱,混在里间的,只怕早没几个正常人。
这一队押送杨景澄的锦衣卫,之所以前三天待他尚算优厚,完全是因为蒋兴利事先有叮嘱,命他们远离京城与人烟再行事。押送路途漫漫,不让他们虐囚,这日子如何过得?
三日的功夫,是他们忍耐的极限!
杨景澄险些被打懵,就有人喊:“喂,别玩死了,黄百户还没到,你们没给他留一份,仔细他削你们。他现在可是蒋大人跟前的红人。”
众人一哄而散,杨景澄狼狈的跌落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谁料,他气还没喘匀,一个重重?的木枷落在了他边上:“哎呦我的妈,这玩意扛死老子了。来,带上吧,省的老子替你扛。”
枷,是刑具的一种。上面有三个洞,一个套脖子,两个套手腕。重?的达百斤,轻的有一二十斤。流放的重?刑犯通常用百斤大枷,压在肩上,配上镣铐。休说逃跑,连走路都难。事实上哪怕是寻常的镣铐,都极伤人。杨景澄的脚踝早叫镣铐磨破,现每走一步都是折磨,只是他不肯说罢了。
落地的木枷,光凭声响便知有百斤。杨景澄此刻已全然明白,章首辅根本不想让他好过,头前三日,大抵还在章太后的视线内,因?此没对他下重?手。而此刻,他的刑期,才真正开始。
杨景澄挣扎了两下,即使知道希望渺茫,还是竭力的商议道:“这个,有百斤重吧?”
那锦衣卫笑眯眯的道?:“足百斤,童叟无欺,放心!”
“内子亦约百斤之数。”杨景澄问,“我不带这个,背着她走,如何?”
扛木枷的锦衣卫愣了愣,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怜悯,却没说什么,拎起木枷,粗暴的扣在了杨景澄的脖子上。木枷压上的瞬间,坐着的杨景澄便摔在了地上。两个锦衣卫上前帮忙,扣着他的手,塞进了预留的洞里,再把杨景澄整个拎了起来。
杨景澄当即陷入了两难,要么他保持一个姿势抬着手,要么放松手臂让肩颈承受更大的负担。饶是他的脾性在公子哥里算坚韧,此刻也差点被整的哭出声来。颜舜华在旁心疼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却是甚都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哪个,叫他们夫妻吃更大的苦。
鞭子当空袭来,拍在了杨景澄的后背上:“快走!”
杨景澄努力的适应着木枷,抬脚往前走。可是鞭子依旧毫不留情的打下。这种持续的疼,比战场上的刀伤更难以忍受。杨景澄疼的呼吸都乱了,还得接着走。可是,落到了锦衣卫手里,是走也要挨打,不走也要挨打,完全没个规律可言。
锦衣卫此刻的刑罚,为的不是达到某种目的,而是单纯的发泄。他们天生的暴虐,在此刻展露无遗。尤其是蒋兴利憎恶华阳郡公,人尽皆知。他们此时肆无忌惮的欺辱华阳郡公最疼爱的兄弟,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宗室世子,当真有说不出的爽快与兴奋。
甚至,他们在无聊的押送路途中,抢着去做执鞭的人。天色渐黑,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驿站。疲倦至极的杨景澄跌在了冰凉的泥地里,再也爬不起来。可能是怕他真的死了,这一次,锦衣卫给了他两个窝头。
杨景澄什么也吃不下,颜舜华奋力的搬来了块石头,让木枷架在石头上,为杨景澄减轻些许负担。又托着镣铐,满驿站的哀求干净的清水,想喂杨景澄吃两口。
无论是驿站还是军营,都极少有女人。颜舜华在讨水的过程中,不知被占了多?少便宜。她默默的忍着,一遍一遍的默念着杨景澄前几日对她说的话。重?刑之下的杨景澄已无力照顾她,现在,轮到她来照顾自己的丈夫了。
太阳落山,寒气与潮气泛起,冷的颜舜华打了个哆嗦。饥饿,让人更难抵御寒风。但她来不及考虑吃饭,她在努力的用石头压着坚硬的窝头,想弄碎一点,泡在水里变成粥,喂到杨景澄的嘴里。
身旁的杨景澄呼吸混乱且微弱,时不时倒抽的吸气声,彰显着他即使在半昏厥的状态里,也在忍受着伤痛。
颜舜华从未如此的恨过谁,哪怕抢她田产,害死她母亲的族人,她也只想过弄死。可现在,她想让永和帝凌迟!每一次对窝窝头的碾压,都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恨!
有本事,你别让我翻身!颜舜华怒目切齿,但凡有一日,我翻身了,姓章的,姓杨的,我弄死你们九族!!!
哐当!做了一半的“粥”被砸在了地上。颜舜华猛的抬头,看到了个陌生的男人。他身着锦衣卫百户的衣裳,长着满脸的横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愤怒的颜舜华。
瓷碗碎裂的声响惊醒了杨景澄,他本能的寻声望去,待借着灯笼的微光,看清男人的面容时,眸光骤然一缩!浑身的血液瞬间被刺骨的冰寒冻住了!
来人正是,黄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