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舜华的泪水喷薄而出,她以为自己见不到杨景澄最后一面,她以为自己即将孤伶伶的去死。不曾想,杨景澄又一次从天而降,牵住了她的手,让她不再孤独。
夫妻二人,隔着栅栏相拥在了一起。杨景澄的身后,却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长刀出鞘的声响,由远及近。
鲜红华丽的飞鱼服出现在了诏狱里,余锋不甘的低下了头,带着手下规规矩矩的退至了两旁。
“前瑞安公世子重情重义,果然名不虚传。”蒋兴利戏谑的声音传来,“原只想钓个褚俊楠,不料你竟主动入瓮。蒋某佩服!”
说话间,有两个持刀之人,小心翼翼的上前,打开了颜舜华的囚笼。杨景澄没天真的以为,蒋兴利打算看他的面子放了颜舜华。那么打开囚笼的目的只有一个了。
不必人催促,杨景澄自己走进了门。
“不!”颜舜华当即大叫,“你出去!你出去!!!”
杨景澄一把搂住颜舜华,把她带回了角落里:“我出不去了。”
颜舜华奋力挣扎,铁链的锁扣却毫不留情的发出锁死的轻响。
无力的一拳落在了杨景澄的胸口:“你疯了!”
杨景澄快速打量了一圈囚笼的环境,目光落在了崭新的稻草上。他出门打过仗,所以知道,稻草最不禁压。睡个两日便会压扁,再难蓬松保暖。颜舜华入狱已经六日,哪怕她入狱那日,恰好赶上了换草,至今日也不可能保持如此蓬松的状态。
有人在照顾颜舜华,杨景澄快速下了判断。随即双手稍微用力,制住了颜舜华,开始检查她身上的伤。
“我没受伤。”颜舜华颓然的道,“有个叫余锋的不许人碰我。每天亲自给我送饭、换草。他说你对他有恩,他会竭力护住我。”
“余锋……”杨景澄嘴里念叨着有些?陌生的名字,好半日才把他从记忆深处挖了出来。至于自己对他有什么恩,却是再也记不得了。但,他护住了颜舜华,他对自己有恩,他会记得。
蒋兴利看了眼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嗤笑一声,带着一彪麾下迅速离去。他厌恶杨景澄,二人曾有数次冲突,如今杨景澄跌落凡尘,他不可能不想报复。但杨景澄毕竟是关键人物,现在动手为时尚早。
想到此处,蒋兴利的脸上露出了狞笑,手指张开又收拢。待到章首辅于朝堂取得胜利,我再等着你跪在我面前,磕头求饶!
杨景澄的高调,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各方人马火速行动了起来,处处受制于人的永和帝亦是心中一喜。章首辅一步一个脚印的压制,让他完全动弹不得。杨景澄的归来,搅乱了浑水,他可暗中动作了!
永和帝却不知道,就在汤宏将要出门的时候,有个熟人笑眯眯的拦住了他。不止汤宏,连带池子卿、于延绪等帝党中坚力量,皆被堵在了家里。乾清宫的大殿上,最先抵达的朝臣,是章首辅。
永和帝脸色微变,侍立在他身旁的太子却大大的松了口气。杨景澄独闯京城的风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宫中流传。太监宫女们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异样的色彩。他深切的知道,不受永和帝待见,又无党羽的自己,绝无可能与杨景澄抗衡。唯有章首辅旗帜鲜明的支持他,他才有登基的希望。
第二个来人,是安永郡王;第三个,李纪桐;第四个丁褚;第五个康承裕;第六个徐立本;第七个……
六部九卿,来的几乎都是章首辅那边的人!
安永郡王的身体晃了晃,难道,汤宏等人只认华阳郡公,不愿承认杨景澄?还是,他们对朝廷已然失望至极,只等告老,再不愿多管闲事了么?
放眼乾清宫,章首辅也很是错愕。他以为今日有场硬仗要打,不想,对方竟压根没上场!那股熟悉的不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不安的源头在哪。这是帝党翻身的最后机会了,分明尚有一战之力的汤宏,为何要退让!?
瞥了眼明显有些?惊慌的安永郡王,看来连安永郡王都清楚,杨兴云做不了太子。那汤宏他们到底在等什么?放弃?章首辅心里从没有这个选项,他相信汤宏亦不可能有。
两派人马在朝堂上已鏖战几十年,不够坚韧的人早已下场。至今留存的,无论哪派,皆为百战之师,岂能轻言放弃?如若杨景澄未曾出现,或还有可能他们将人藏起,在不经意间给敌人雷霆一击。然,现在,杨景澄出现了,不单出现,且主动去了诏狱。那里,如今是蒋兴利的地盘。
永和帝显然被现状打懵了,他知道自从华阳死后,汤宏等人便与他离心。及至华阳草草下葬,他们都不曾出来多说哪怕一句。但永和帝万万没想到,他们连杨景澄都不肯放在心上了。
那是华阳的兄弟!永和帝在心中撕心裂肺的喊!你们背叛了我,今日又要背叛华阳么!?甚阁臣尚书,你们统统都是三姓家奴!混账!
章首辅的反应,一如既往的迅捷。在凝滞的气氛里,他率先开口:“罪臣杨景澄擅闯京城,理应罪加一等,诸位以为何?”
此前颁旨给杨景澄定罪的时候,顾及各方势力,没有判决。章首辅自是想要杨景澄死的。他在通道口设卡,亦是为了先至杨景澄于死地。只要杨景澄不在人世,他不介意帮忙翻案,甚至组织写诗词去赞颂。因为,无论多好的死人,终究只是无用的死人。
因此,在这千载难逢的时机,章首辅先发制人,欲逼迫永和帝下旨。杀人的是永和帝,再好不过!
章党迅速鼓动了起来,永和帝再一次感受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帝王之所以可对人生杀予夺,正因为他手中有几近无限的权力。可这些?权力,需要有人去支撑。如若没有拥戴他的人,皇帝也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让永和帝更绝望的是,此事此刻,恐怕长乐上位,能办的事都比他要多。至少,今日这等要紧的场合,不会只有两个自己人肯来。
满朝文武,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愿博一把更上一层楼么?
章首辅的党羽吵的不可开交,若不听内容,乾清宫大殿里倒有几分往日的意思。可仔细听去,他们争执的,却是杨景澄的百样死法?。
太监陈方珠看着永和帝的手足无措,心中抑制不住的嘲讽:昏君!看清楚了么?这便是你的威望!没有郡公,你算个屁!
侍立在另一旁的梁安,额头上急出了汗,他踟蹰半日,终于忍不住在永和帝耳边低声道:“圣上,奴才去请太后!”
永和帝眼睛一亮,对,他还有母后!还未到绝境!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放梁安离去。
朝堂议事,太监的去留并不放在大人们的心里。章首辅知道永和帝不可能那么快妥协,放任着麾下半真半假的争吵。
此时章首辅感?觉很爽,因为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带头吵架的那位,而是能在乾清宫大殿里,真正做决断的人!
一言决人生死!畅快!说不出的畅快!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手握大权,这就是真正的执掌天下!殿上争至面红耳赤的每一个人,不为道义、不为庶民?,只为小心翼翼试探他的心意,上蹿下跳的找寻他最满意的答案。
斩首、长流、腰斩、罪及妻女,一条条的意见在殿中汇聚,始终没有一个人,敢于把“杨景澄无罪”几个字说出口。哪怕安永郡王与李纪桐,在如此威势下,也唯有沉默。
杨景澄在街道上振聋发聩的质问又如何?所有百姓认可他又如何?天下,是权臣的天下,与百姓何干?物议沸腾?章首辅在心中猖狂大笑,就凭那帮秀才?他们也配!?
梁安用生平少有的速度,在宫廷内狂奔。宫外亦有数不清的人在急切的走路。见识多广的京城百姓,敏锐的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各个茶楼的说书先生悄然退场,换成了陌生的新人。
一切的变化?,皆细腻柔和,很难让人察觉。被堵在家里的汤宏等人,焦躁的在踱步。她……真的可信么?
砰!梁安用力的推开了慈宁宫虚掩的大门。慈宁宫已久不理事,再没有了往日官员来来往往的繁华。两只燕子刺啦的扑着翅膀飞上天空,惊醒了守着门打盹的小宫女。
梁安心里蓦得一酸,门庭若市与门可罗雀,反差是那样的明显。昔年不可一世的章太后,人还在,却已被遗忘。
闯进大殿的梁安无人阻拦,熟悉宫殿格局的他很快寻到了章太后的病床前,他没发现理应在此侍奉的兰贵不见踪影。梁安慌乱的扑到了章太后跟前,哭诉道:“娘娘!章首辅要杀世子!圣上拦不住,只有您能救他了!”
章太后虚弱的苦笑:“圣上没提出异议么?”
梁安垂头不语。
章太后看梁安急切的神情不似作伪,不由问:“你为何来寻我?”
跪在章太后的床前的梁安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一个太监,做什么要着急上火。思考了许久,朝堂局势、天下兴亡等种种理由,在他脑海里飞速掠过。但最终,他自嘲一笑。我是一条狗,天下苍生,与我何干?
在章太后注视的目光下,理清思绪的梁安低声道:“奴才听闻,世子进?城时,只有一个人。”
“嗯?”
“他打小没怎么出过城,京城周边的路大抵都不认得,更遑论弄来一匹马了。”梁安说着眼睛开始发胀,“他……必然,把下人都赶走了。”
章太后愣了愣,半晌,才咂摸出梁安的语境来。梁安是在说,杨景澄那般境地,都不愿连累任何人,哪怕是个微不足道的侍卫。这个老奴才,感?同身受了。
这便是人心么?章太后自认为算尽了人心,却从没算到过,精明一世的梁安,会像个愣头青一样,傻乎乎的来求情。老娘凭什么给你个狗奴才面子!?
梁安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娘娘,救救世子吧。他是您的孙儿,他不该死!”梁安泪水落下,我想给那样的人当奴才,我也想……做个人。
章太后倏地笑出了声,轻轻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