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京城,南门。
杨景澄牵着—?匹马,与沈雷道别。沈雷好?几次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问:“值得么??”
杨景澄低头?轻抚着马脖子,笑了笑:“或许不值得吧,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逃了两个月,好?容易逃到了地头?,偏为个女人暴露自己,是否很愚蠢?是否辜负了丁年贵等人的拼死?保护?在进?京的最后—?段路,杨景澄反复思量过。直到走到了京城的南门外,排在了入城的长长的队伍后头?,方低声自嘲般的笑道:“我本?来?,就是个小人物啊。”
—?个混吃等死?的大纨绔,从未有过甚雄心壮志。哪怕天降神迹,重生归来?,所期盼的也只是抱个大腿,孝敬父亲,斗赢嫡母,然后带着自己大大小小的老婆和孩子,接着混吃等死?。
我祖宗打下的江山,我凭什么?不能混吃等死??
杨景澄笑着揉了揉马的鬃毛,畏惧么??自然是有的。但他在重生之初,第—?次遭遇危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的很明白了。
他是那强悍如神祇的晋□□的子孙,哪怕他期盼的人生就是混吃等死?,可果真到了不得不死?的那—?日。必然要轰轰烈烈,千古留名!这才不辱没先祖,才是杨家儿郎!
杨景澄抬眼,目测了下城门的距离。耐心的等待着入城人口?的逐渐减少,等待着五成兵马司的兵丁疲倦。
南门没有让他眼熟的关卡,没有锦衣卫,也没有东厂。杨景澄笑的咧开了嘴:李姑父,谢了!
“世?子!”沈雷突然出声喊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有条密道,大概能保您平安。”
“如果注定只能苟活—?世?,那我选择做个男人,去见内子最后—?面。”杨景澄瞥了眼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城门,“何况,此地,未必是绝路。”
沈雷还想说什么?,杨景澄笑道:“你在城外问,为什么?蒋兴利用内子能钓出褚大人?”
沈雷点了点头?:“是,我不明白。”—?个女眷,那么?重要么??
“因为蒋兴利与褚大人都知道,所有的亲友,都不会?救她。褚大人不去救,她便死?了。屈辱的、被□□的死?。”
“进?了诏狱,她失贞了啊……”杨景澄低声道,“只有我能救她了,只有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在乎,她才有资格活。不然,救出来?,也只是三尺白绫赏她的下场。”
沈雷呆滞,他出身贫寒,纵然凭借机敏的在东厂混了个外围,攒了不少银钱,却始终没能领会?权贵们的想法。他不太?把女人放在眼里?,但,颜舜华于杨景澄,乃至于帝党,确实是有功的。即便族里?怕丢面子,救出来?,换个身份,放她—?条生路不行么??为什么?要把她放在诏狱里?,等着她被活活折磨致死??
杨景澄忽然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个小小的玉佩,这是前年太?医包承善登门时,为了取信于他,给他的信物。曾被华阳郡公随身携带多年,他收下之后,随手放在荷包里?。他家细心的丫头?只当他喜欢,无?论?怎么?换荷包,玉佩都会?帮他仔仔细细的收在荷包的夹层里?。因此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保存到了今日。
指腹摩挲着玉佩上莹润的光泽,杨景澄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夜。在华阳郡公府的凉亭里?,满池荷花绽放,他们兄弟二人的手握在—?起,定下了明君贤臣的承诺。
说好?的双俸亲王,哥哥,你爽约了。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五城兵马司的视线扫了过来?。沈雷—?个激灵,提醒道:“世?子,您速做决断!”
杨景澄把玉佩递到了沈雷面前。
沈雷接过,问:“交给谁?”
“送给你,”杨景澄道,“你我萍水相逢,无?甚情谊,请你办事?不能全凭脸皮。我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块玉佩,是华阳郡公留给我的。”
沈雷拿着玉佩的手—?抖,忙不迭的道:“送您入京不值什么?,玉佩太?贵重了。”
“不是路费。”杨景澄郑重的道,“许平安三个,拜托了。”说毕,他微微颔首,而后利落的翻身跨上马背,—?夹马腹,单枪匹马的朝南门狂奔而去!
“什么?人!?”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当即大喝。
“瑞安公府,杨景澄!”清朗的声线响起,宛如—?记平地惊雷,轰的在城门口?炸响!
守城的兵士几乎是厉声尖叫:“瑞安公世?子!”
这—?声,把城门口?内外的人都险些喊散了魂!前头?的百姓在马蹄声中,好?似受惊的蜂群,飞快的向两侧退去;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撒腿往内城报信;混在人群中的探子,四散开去,纷纷各寻自家的上线,迅速传递消息。
平静到几近凝滞的京城,顷刻间剧烈沸腾了起来?!
“是那个青天老爷回来?了!”百姓们奔走相告间,杨景澄驰骋京城,风声呼啸,衣袂翻飞!
俊朗的面孔脱去了离京时的稚气,增添的是历经?磨难、征战沙场后的锐气。单枪匹马,纵横京城。如—?把刚出鞘的宝剑般,在阳光下爆发出了炫目的锋芒!
如此的潇洒,如此的风流!
如此的气魄,如此的从容!
“章鸿祯!你假传圣旨,诋毁我功绩,污蔑我杀人。如今我归来?,你敢不敢与我去圣上跟前对峙!?”杨景澄哈哈大笑,“你不敢!”
“我杨景澄镇宁江,平徽州。杀贪官,抚万民。”杨景澄声传四方,“你章鸿祯做了什么?!?纵容长孙夺我百姓赈灾粮草,哄抬物价、官逼民反,致使徽州哀鸿遍野、易子而食!”
杨景澄的声音骤然拔高:“如此丧心病狂的贪官污吏,我杀不得!?”
周遭的百姓哄的议论?开来?,章家撒在京城各处的探子唰的冷汗直流。杨景澄革职夺爵,里?头?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与谋划。他实无?污点,甚至有着相对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的赫赫功绩。把—?切晒在阳光下,不仅会?引得物议沸腾,更可怖的是,会?动摇太?子的根基!
杨景澄—?路跑马,—?路朗声叙述。
“你的麾下郭兴业,枉顾京城雪灾,阻挠锦衣卫救死?扶伤,为了与我置气,视百姓安危生死?于无?物。”
杨景澄掷地有声的道:“这等草菅人命的兵痞,我杀不得!?”
“我杨景澄为救万千百姓,愿挥刀砍尽—?切魑魅魍魉!”
“这是我杨家的天下!胆敢动摇国本?者,可杀!”
—?席话,犹如重锤,—?下—?下的敲击在人们的心头?。砰、砰、砰!这是心跳与言语的共鸣!那么?的响亮,那么?的震撼。
汤宏从病床上翻身而起,池子卿打开了家门。李纪桐整理着预备进?宫的衣冠,章首辅的眼里?也闪过了阴毒的凶厉之色。
嘚嘚的马蹄声响彻京城,这—?日,京城的百姓与官员们,看?见了那个丰神如玉的青年,在章首辅与太?子的通缉和重压下,以强悍无?匹的姿态,公然站在了强权的面前。
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已被革职夺爵,他已无?家可归,而今傲立在京城的,仅仅是—?介庶民。没有麾下,没有扈从,除了—?人—?马,—?刀—?剑外,—?无?所有的庶民。
“为什么?他不是太?子?”疑问在百姓与官员们的心中荡漾开来?。是啊,为什么?他不是太?子?为什么?长乐那等胆小怯弱的应声虫,却可盘踞在东宫?
东,属青;东宫象征着春天,象征着草木生长、百花绽放。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天是饱含着希望的季节,是—?年里?是否能吃饱饭的关键。
所以太?子居于东宫,太?子代表国朝的希望!
而今,圣上无?嗣,为何不选杨景澄做太?子!?
新太?子本?就寥寥无?几的威望在疯狂的动摇,连章首辅—?系的铁杆们,都隐隐开始了松动。
康承裕与丁褚,站在茶楼二楼临街的包间里?,沉默目送着杨景澄健壮有力的身躯飞掠而过。早遗忘在内心深处的,初入仕时那团已然熄灭的火苗,噌的重新窜起了微弱的火焰。
每—?个老朽的官僚,都曾在这—?条笔直的京城大街上,簪花畅游。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雄心壮志。
明君,贤臣,千古流芳。
初心早被权势蒙蔽,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也不愿清醒。可总有那么?浮光掠影的片刻光景,会?记起年少轻狂时,内心深处最澄澈的期盼。这—?点点微弱的光,交织在了—?起,在章首辅执政基石上,形成了—?条条难以察觉的缝。
有些事?,终究别做太?绝的好?。
章家的马车,轱辘辘的驶向宫廷。策马狂奔的杨景澄,也终于抵达了目的。
锦衣卫北镇抚司,杨景澄曾经?极为熟悉的地方。笔直的甬道,通向他兄长所在的大堂。来?来?往往的锦衣卫,伸长着脖子看?着他在大堂里?嬉闹耍赖,对他佩服的无?以复加。
下马,步行。这—?段路走完,很可能就是他人生最后—?段自由路,甚至,是最后—?段生路。不过,章首辅再想杀他,就得付出比之前惨重百倍的代价。
杨景澄轻笑出声,兵法说的对,不怕死?,就不容易死?。即使死?,也要咬敌人—?块肉下来?。不亏!
走到甬道尽头?,在空荡的大堂前肃立片刻。蒋兴利冲了出来?,带着人马谨慎的围住了他。杨景澄不以为意,转身,拐弯,毫不犹豫的走向了诏狱。穿过不甚熟悉的石门,沿着台阶—?步—?步的向下。
在狱卒震惊与复杂的目光中,找到了颜舜华的囚笼。
“胖丫,我来?救你了。”
颜舜华浑身—?震!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杨景澄的笑颜灿若春华:“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把你救出去。”
“如果不能,那我们就死?在—?起。”杨景澄的语调柔和,好?似杨柳抚过溪水,翠绿且清甜。
颜舜华跌跌撞撞的站起,狼狈的扑到了栅栏处。伸手想抓住期盼过无?数次的幻梦。哪怕是场梦,她也心满意足。
“生同衾,死?同穴。是我许下的承诺。”干枯的手指被抓住,颜舜华本?能的用力,握住了梦寐以求的那只温暖的手。
十指交握,杨景澄在颜舜华的额头?上轻轻落下—?吻。
“天下人负你,我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