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道边的茶棚里,坐着一行四?人。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精壮汉子,身边跟着两个同样看着便不好惹的随从,以及一个腿脚不便,坐在独轮车上,带着帷帽的妇人。
这一行,正是杨景澄与许平安等人。杨景澄因身量高挑,装寻常妇人容易露陷,上岸之后,只得又装成了个腿脚不便的,旁边有人的时候,便坐到车上去。恰好,他因病了一场,瘦削了许多,装扮之后,也只是看着比普通妇人稍微壮实些,倒不大引人注目。
当然,人迹罕至的地头,呼喇巴的冒出四个生人,本就是引人注目的。
此事还得从上月他们抵京时说起。那日他们在码头下船时,便察觉了数个盯梢。经验丰富的许平安带着他们左躲右闪,避开了探子们的视线,却又瞧见了进京的各条大路上,皆设了搜身的关卡。甚至有女打行帮手,来往妇人皆一一查验。大有绝不许有漏网之鱼的架势。
这些倒都好说,许平安化妆手段高超,能用买来的脂粉涂涂抹抹,硬生生将人变成另一副模样,只是琐碎些,骗过对着画像找人的关卡并不难。难的是,几个关卡皆有东厂或锦衣卫的熟人,大家伙都是一个源头的,许平安不敢冒险,遂带着杨景澄,走起了山路。
被人忽视的山路自是无比难走,且要绕道山林。林中豺狼虎豹应有尽有,并不比直闯关卡容易多少。也正是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让杨景澄仿佛凭空消失了般,谁也寻不着他的下落——他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落哪儿了。
足足绕了个把月的路,他们终于摆脱了山林,寻到了这条通往京城的羊肠小道。时下的道路分两类,一类是笔直宽阔的官道,却是非官员不可行,便是官宦人家办事的下人,想走官道,也得看自家主子够不够体面;一类则是民用的小道,蜿蜒曲折,泥泞不堪,十分的不好走。
因民用小道着实不便,京城附近豪强富户又多,于是他们自行凑钱修了些大道,供人来往。时日长了,早年的小道便废弃了一些。许平安挑的这条路,好几个地方草都长的比人高了,四?个人合力清了半日,方清出了条能带着那破独轮车的道儿来。
因此,这般地界上,竟有个摆摊的茶棚,便比忽然多出来的几个生人更让人觉得惊奇。
茶棚的老板是个生的毫无特色,让人过目即忘的寻常农夫,偶尔过路的客人好奇问起,他便大大方方的答道自家几代人居住在此,恰好是路边,顺手开个茶棚。横竖茶叶子山里野生野长的,摘了来胡乱晒干,有客人了随便赚两个茶钱,没客人也不妨碍什么,看起来倒像那么回事。实则却是东厂的一个据点,亦是许平安为数不多的可信的据点。
茶棚老板名唤沈雷,是化名还是真名,便不可考了。与他一起看茶摊的妇人,据闻是他婆娘,那五大三粗的身形与面孔,往那一站,能把杨景澄衬成个绝世天仙。
杨景澄等人历经艰难险阻,好容易到了个可稍微放松之处,一个个累的话都不想多说。沈雷的婆娘给四?人各下了碗手擀面,又拿野兔子肉做了浇头,四?个吃了个把月干粮的汉子,端起碗来一阵风卷残云,连面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方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饭毕,沈雷端上了几碗茶,许平安方正色问道:“老雷,近来京中可有新闻?”
沈雷眼皮都懒得抬的问:“你问哪桩新闻?”
许平安神色一凛,忙正襟危坐的道:“请讲。”末了补充道,“从六月初一开始讲。”
今日都七月二十九了,沈雷轻叹道:“你们回来的,怕是真的有些晚了。”说毕,没理会桌上四?人微变的神色,把两个月里发生的林林总总,先?捡要紧的说了一遍。
这一说,便说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张发财与裘有根听了个面面相觑,许平安痛苦的道:“怎底好似我们白费了功夫。”
“革职夺爵么?”杨景澄沉声道,“那个废物!”他的尊荣来自先祖的辉煌,永和帝竟让臣下轻易夺了他的爵,当真可笑。
许平安低着头没看杨景澄,心里猜度着他骂的到底是哪个。
令四人没想到的是,沈雷喝了口茶,又看了杨景澄一眼,接着道:“还有几件,皆与世子有关。”
杨景澄眉头一皱:“方才那些,与我无关?”
“那倒不是。”沈雷沉声道,“那些皆是大事,还有桩小事,只怕世子听了亦要着恼。”
“请讲。”杨景澄淡淡的补充了一句,“既已夺爵,不必再称我世子。”
许平安担忧的看着杨景澄,爵位事小,背后的含义才是要命的。他们护送杨景澄回京,正是预备截长乐的胡。待杨景澄夺得了东宫之位,方能与章家有一战之力。如今人未归京,章首辅居然有大局已定意思。那守在各个关口的,必定?也不是抓人,而是杀人了。
难道,他们这么多兄弟,拼死护住的,仅是场笑话么?娘娘,您果真病重,还是叫章首辅圈在了慈宁宫?您竟已经无力至此了么?
沈雷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杨景澄,索性避开称谓,直接道:“郡公过世后,您若能及时回京,是极有希望的。当时郡公与您父亲新丧,汤阁老等人虽有些气馁,但心气儿扔在。尤其是尊夫人在灵前的一场大闹,”说着,沈雷把颜舜华那日如何借着羞辱丁夫人的名义,聚拢人心的故事说了一遍,“可惜,之后您便失踪了。”
“这我知道。”饶是杨景澄此刻心情不佳,回想起路上零星听到的关于颜舜华那场精彩绝伦的借题发挥,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胖丫可算是找回当年在榆花村的风采了。
谁知,沈雷怜悯的看着杨景澄道:“您不知道。七月二十三日,蒋兴利为了钓出藏在暗处的褚俊楠,故意将您夫人抓进了诏狱。”
“什么!?”杨景澄腾的站起,“诏狱!?”他的脸上再也绷不住云淡风轻的表情,七月二十三日入狱,至今已然六日!诏狱里六日会发生什么!?杨景澄心中发颤,人……还活着么?或者说,还有全尸么?
刚回忆起的那点欣喜,引得有关颜舜华的记忆飞快的从脑海中掠过,幼年时在榆花村捣蛋调皮的情景,清晰的仿佛近在眼前。酸涩一点一点的漫过心肺,叫人连呼吸都无比的艰难。
短短两个月,杨景澄失去了庇佑他的兄长、溺爱他的父亲、愿舍身相护的侍卫,眼下,又要失去青梅竹马的妻子了?
我的重生,竟是带着天煞的么!?
许平安心乱如麻,以他的才智,根本无法想象,杨景澄如何能在章首辅已然一手遮天的情况下,绝地翻盘。那简直比折回宁江,落草当土匪头子,重新杀回来更难!
裘有根突然道:“咱们有没有法子,秘密联系上娘娘?”
沈雷摇了摇头:“我这边与宫里的消息断了。”
张发财脸色发白:“娘娘她……”
沈雷不愿回答,而是接着说起了杨景澄的家事:“令爱已被安永郡王府带走,您的姬妾也是,您可暂时安心。”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方问:“拙荆一介女眷,陷落诏狱,为何无人援手?”
沈雷答:“齐成济去捞了,没捞出来。”
许平安没好气的道:“他当然捞不出来!”
然而,沈雷接下来的话,让杨景澄心里阵阵发凉。只听他道:“齐成济没认真捞。”
杨景澄怔住。
沈雷一摊手:“恕小人眼拙,实在看不透那帮大人的想法。依我对章首辅并锦衣卫的了解,夫人既只是个诱饵,鱼儿上钩了,诱饵要不要都不打紧。应该,是能捞出来的。且夫人至今没有消息,理应还活着。”
“还有,为何蒋兴利要用夫人去钓褚俊楠?”沈雷无奈的道,“更奇的是,他竟真钓到了。我看不懂褚俊楠为何要上当,诸位有想法么?”
杨景澄没说话,他缓缓拔下了头上的发簪,掏出块帕子,沾了些许茶水,细细的把脸上的妆容擦掉。而后,他开始整理衣裳,渐渐的恢复成了男儿的模样。
“我要回京。”
“不可!”许平安急道,“此时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杨景澄平静的道:“我不回京,在外躲一辈子么?”
许平安张了张嘴,硬生生的把“回宁江”三个字咽了回去。宁江卫能打,也只有千人。杨景澄真的能凭千人,直捣黄龙么?宁江卫又愿意跟着造反,而不是卖了杨景澄,直接谋个升官发财么?回京……太后还在,应该,尚有一线生机。
裘有根沉稳的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内子没有时间了。”杨景澄轻声道,“诏狱是什么地方,你们比我更清楚。娘家放弃了她,宗族放弃了她,我是她的丈夫,我不能放弃她,否则,我还配叫个男人?”
“世子!”许平安的严肃的道,“现不是冲动的时候!”
“送我至城门,给我一匹马。”杨景澄居高临下的看着沈雷,“你能否办到?”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小人不明白,区区女子,没了您可以再娶。为她冒险,值得么?”沈雷问。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杨景澄语调平淡,“妻儿都可轻易舍弃,那天下还有谁人不可弃?”
沈雷一呆,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答案!?
“何况,既姓章的千方百计的想在入京的道上截住我,那我便光明正大的走到他面前。”杨景澄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果真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时,他又能奈我何!”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里我说明一下。不是杨景澄莽,而是这里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只能赌一把博一把。除非他甘愿抛弃老婆以及一群小妾,在某个地方隐姓埋名过一生。
大家上帝视角可能猜出来了点什么,但以杨景澄此时得到的信息来判断,是没有其它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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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开始加更,一直持续到月底,我算了算,刚好月底能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