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云层遮挡了月光,整个京城都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绝大多数人?沉浸在梦乡,只?有极少数人?在街面上?走动游荡。在这极为安静的深夜里,忽有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很轻,即使浅眠的人?都难以察觉。但再轻微的动静,也难躲避灵敏狗耳的探查。就在脚步声靠近之时,左近倏地犬声大作!周围所有的人?立刻惊醒!
周泽冰暗骂了一声娘,不是说周遭的狗都清理了么?这几十上?百条的动静是怎么回事??来不及多想,周泽冰当机立断的掉头就跑!与他一起来的弟兄们的亦是同样?的反应,根据事?先的计划,预备分头撤离再集合。
却是不曾跑出几步,密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与此同时,巷道两侧的屋顶上?,□□的箭尖反射出了寒芒。
“不好!我?们被埋伏了!”苗祁一声低喝,略显慌乱的道,“撤!”
他话音未落,密集的□□便毫不留情的呼啸而来。黑灯瞎火的,他们看不见□□手的位置,无法判断生路。□□手却无需知道他们在哪,只?管用□□压制。打中了算运气好,打不中也不费什么。
狭窄的巷道里,很快响起了惨叫。周泽冰心下一凉,看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有几个人?秉性不大坚定的,感受到密密麻麻的包围,知道大抵逃不过,索性抽出匕首,直接自裁。
鲜血立时喷起老高,又?零落成?雨,淅淅沥沥的落下。脸上?带着倦意?的周泽冰,有那么一瞬间,也想干脆的结果了自己。
他们此月流落在外,暗杀章氏宗族,远没有外界看起来的那般轻巧。章首辅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为了剿灭他们,接连派出过很多诱饵。有些他们上?当了,有些则避开了。他们早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数次交锋,各有伤亡。
但,章首辅不怕伤亡,褚俊楠带着的这些人?却是死?一个少一个。流窜作案、居无定所,加之随时丧命的压力?,早让众人?不堪重负。这些倒也罢了,华阳郡公昔日挑选出来的人?,皆选拔自贫寒人?家,吃得起苦的好汉。往年不是没做过比这更苦、伤亡更大的任务。
只?是这回,他们再没有哪个地方可述功领赏,也再不能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鲜衣怒马、驰骋京城。随着华阳郡公的亡故,与杨景澄的获罪,他们失去了未来。紧急撤离的时候,甚至带不走绝大部分财产。
金汁党愿帮他们掩护一二,但决计不可能提供更多的庇佑。人?员不断的损失、余财不停的减少,煎熬的一个多月,也是许多人?逐渐绝望的一个多月。何况,他们亦算久经沙场,方才的突袭,不必深究,便知是熟人?的伎俩。身为前锦衣卫,落到“熟人?”手里是什么下场,还用多说么?与其被活活折磨致死?,不如死?个爽快!
当然,有愿意?寻死?的,便有坚韧不拔的。三?轮箭雨后,□□的攻势缓和了下来。不待他们松口气,远处的脚步声骤然加重,已?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光听动静,便知至少有二三?百人?的规模!
巷道外与两侧高处的火把一一被点?起,整个巷道霎时亮堂的宛如白昼!那鲜红的飞鱼服张扬从闯进了周泽冰等人?的视野。
苗祁脸色顿时煞白,熟悉的血腥味又?一次窜进了鼻腔,温热的鲜血飞溅了好几滴在他脸上?,紧接着是同僚的轰然倒地的响动,被气势浑宏的冲杀声无情的掩盖。
又?一个果断自杀的人?。
噌的一声,一把上?好的钢刀被抽出,苗祁听见了周泽冰的怒吼:“愣着作甚?突围!”
苗祁看了眼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双腿竟是提不上?劲来。
“那是蒋兴利的人?,你怕个鸟!”周泽冰狠狠一脚踹在了苗祁的大腿上?,大吼道,“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死?也拉几个垫背的。我?们是亡命徒,不怕死?!我?不信那帮有家有业的也不怕!”
行伍之人?皆嗓门?洪亮,周泽冰一嗓子,不仅把自家人?喊回了神?,更把对方喊了个脚步微窒。练兵何等艰难?不懂行的连一世怕也只?能练出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加之蒋兴利阴损刻薄,远不如华阳郡公的风采。他的人?马要说比废物遍地的五成?兵马司强是有的,可强的有限。
反观周泽冰等人?,半个多月几千里来回的苦差事?干的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无论是士气还是毅力?,皆能称句上?上?之选。两军相逢勇者胜,周泽冰等人?与蒋兴利麾下相隔百步,气势已?然不同!
“瑞安公世子比我?们后入锦衣卫,尚能以五百胜数万,我?们几十人?对数百,亦不惧!”醒过神?来的苗祁一声长啸,“杀!”
活着的、不曾被箭羽所伤的前锦衣卫们,悍不畏死?的冲杀了出去。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们径直冲杀到了锦衣卫跟前。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杀出重围活,杀不出重围,生不如死?!
撼天的气势把此番带队围攻的五所千户范达直接吓出了冷汗。可上?头有令,他们不得不打叠精神?应战。随着更高亢的杀声响起,巷道内的混战开始了!
不远处的一间屋舍里,章首辅半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月余的功夫,他的面容便好似又?苍老了几分。可见褚俊楠出人?意?料的举动,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族人?频繁遇害,让他这个族长威信扫地。家里每日都有披麻戴孝的女人?来哭诉吵闹,弄的他的外书房几近瘫痪。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作为党魁的威望,亦受到了威胁。哪怕众人?依旧信服他的能力?与手段,可谁又?愿让自家暴露在褚俊楠的视线之下?以至于近来他的政令,响应者寥寥。
于是,绞杀褚俊楠,成?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距离不近不远,厮杀声隔着数道墙壁,传过来已?是有些模糊。章首辅不大懂军事?,开口问道:“大概要多久?”
侍立在旁的王守良连忙答道:“这等小规模冲突,至多两刻钟便到头了。久了,他们的体力?撑不出,总是要投降的。”
“呵,华阳,是个人?物啊!”章首辅由?衷的发出感叹,“我?步步为营两年的谋划,险些毁在了他一步闲棋的手上?。可敬、可叹!”说毕,章首辅重新闭上?了眼。京城只?有这么大,能藏人?的地方,也只?有这么多。今晚只?消抓到哪怕一个活口,褚俊楠便再无所遁形!
章首辅的拳头捏紧了些许,褚俊楠,待你落网那日,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凌迟!
王守良预估的很准,半柱香后,厮杀声明显小了起来。这个月,褚俊楠颠沛流离,他也过的殚精竭虑。作为章首辅隐藏在暗处的心腹,他人?前得装成?无能的二管家,背地里没日没夜的寻访褚俊楠的蛛丝马迹。足足一个月的高压,弄的他心力?交瘁。
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想到此处,王守良心里的沉郁一扫而空,他甚至有些雀跃的道:“蒋大人?的确是个人?才,他此回的计谋着实高明!依小人?看,此人?日后大有所为。”
章首辅嗤笑:“褚俊楠借着给杨景澄报仇的理由?造势,那杨景澄的家眷落网,他若不派人?来救,岂不是自打嘴巴?算不得高明。逼急了之下的不得不为罢了。”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王守良又?道:“区区一个女眷,死?了便死?了,何必冒险去救?”
“既借了人?家的名号,样?子总是要装的。”说着,章首辅面容严肃道,“怕只?怕,他派出来的是死?士,本人?早已?带着剩下的人?转移了。”
“杀!”巷道内的厮杀不绝,左近的居民躲在家里,瑟瑟发抖。围攻之下的周泽冰已?遍体鳞伤,但,距离生路只?有寸步之遥,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肯放弃。
短短的交锋,暗处已?有数道人?影闪过。另一处消息传递的战场,亦在生死?搏杀。若从高处往下看,即能发现城内好些人?家,灯火彻夜未熄,包括皇城内的乾清宫、慈宁宫,以及刚修缮完毕的太子东宫。
寅时末,一夜未眠的褚俊楠攥紧了拳。周泽冰没有在约定的时间赶到约定的地点?,结果可想而知。屋子内的几十号人?疲倦且沉默,滴滴答答的刻漏声,与他们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是令人?压抑到窒息的嘈杂。
“头儿?。”林帮荣倏地开口道,“如此,我?们只?剩四十多人?了。”
褚俊楠环视一圈,知道兄弟们早已?撑到了极限。再多的仇怨与愤恨,经过时间的冲刷,都会?变的平淡与麻木。如今,人?还在,撤离京城,便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反之,死?磕下去,早晚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因为这场对抗,从始至终,都只?是蚍蜉撼大树,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们做不到为华阳郡公复仇,为杨景澄出了口气,亦算仁至义尽。在皇权的斗争中,他们这些狗腿子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
“撤吧。”褚俊楠下定了决心。这一声令下,便决定了周泽冰等人?哪怕冲出了重围,亦再难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在全城搜捕下,几乎没有逃命的可能。但,他没胆量拿所有人?的命去赌,何况,疲惫的兄弟们,真的已?是强弩之末了。
第一抹天光亮起,百万人?口的京城活了过来,装扮好的褚俊楠等人?混在早起做工的百姓们当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京城。破旧的马车驶离界碑的刹那,褚俊楠起身回望京城的方向。
周泽冰、苗祁、戴玉林、黎庆……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山高水长,希望我?们还能……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