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日,早朝。
今日并非大朝会,但乾清宫内的官员意外的多。除却平时议事常见的阁臣与六部九卿,诸如宗人府丞、詹事、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等等,也位列在殿。
然而,几十人的大殿内,再不?见往日朝臣们唾沫横飞的吵闹,唯有落针可闻的寂静。
次辅汤宏低着头,却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憔悴与颓丧;兵部尚书池子卿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浑身都萦绕着哀伤的气息;安永郡王精神恍惚,于延绪等人更是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
永和帝赫然发现,六部九卿等几十个官员,竟有泰半被抽走了主心骨一般,所有的精气神?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了几拍,但见身边的梁安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后背不?由渗出了汗。
他?早知华阳声势浩大,随时可取他而代之,因此他找到机会后,迫不及待的下了先手。可此时朝上的反应,让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大殿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可能突然跳出来,为华阳报仇。因为他清晰的在诸多朝臣眼中,看到了真切刻骨的恨!
永和帝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昨夜想好的万千说辞,生生卡在喉咙里,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眼神在大殿中不?停的扫视着,希望能找到一个盟友,至少有个台阶!可是,足足两刻钟过去了,无?人露出丝毫的善意,亦无人愿意开口。
永和帝抑制不住的开始慌乱。习惯性的侧头看向珠帘的后头,可原本章太后的位置上,空无一人。他?的小动作清晰的落到了朝臣们的眼中,池子卿的眼眶蓦得一酸,泪水直直落下。华阳郡公一生所忠于的君王,不?过是条白眼狼。
池子卿难过地根本不加掩饰,只因如若华阳不曾那般忠于帝王,可有无?数种手段、无?穷多的机会刺杀皇权路上的最大阻碍。但华阳郡公没有。他?不?单没动过刺杀皇帝的念头,甚至十年来,兢兢业业为永和帝抵抗着后党的狂风暴雨。
谁曾想,他?竟死在了永和帝手中。
前因后果的脉络,清晰到人尽皆知。华阳郡公的党羽们,甚至不用开会探讨,都能逆推出过程。这是章首辅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阳谋,能成功,只因永和帝在真心实意的期盼。他?甚至迫切到,根本不核实章士阁的真正死因,只要杨景澄断了后路,就能立即动手的地步!
池子卿很想看到,如若这是杨景澄与章家合谋的一个局,永和帝的表情将何等的精彩!
章家,仅仅死了个废物嫡长孙而已。
池子卿心中抽痛,这般的一换一,当真太划算了!
大殿内继续沉默,没有了依靠的永和帝,不?得不?竭力寻求帮手。良久,他?的视线终是落在了章首辅身上。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必定?更引仇视,但他?无?力对抗半拉朝廷,他?必须立刻找盟友。
“昨日……京中出了大事。”永和帝话未说完,尖利如针的目光便直直扎了过来。他?的嗓子迅速变的干涩,顿了好半晌,方缓缓开口,“章首辅,有何看法?凶手,缘何要袭杀华阳与……瑞安?”
满脑子官司的章首辅当场懵了一下,有人同时袭杀华阳与瑞安公!?
瑞安公之死,昨日打了章首辅一个措手不?及。盖因华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仇家无数,又有长乐这等对头,还有永和帝自家虎视眈眈,忽然枉死,虽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但瑞安公一介闲散宗室突然亡故,细究起来,追逐他?的人马哪哪都是漏洞。章首辅昨夜一宿没睡,正是在思考如若永和帝或华阳党羽死咬着不?放,他?该如何应对?要知道,夺储之争,一步踏错,即是万劫不复。他?坚信章太后为了杨景澄,绝对会趁此机会,毫不留情的打击他,削弱他对朝堂的掌控力。
然,章首辅万万没想到,永和帝竟主动问询他?瑞安公之死?
章首辅的脑子飞快转动,瞬息之间,便想明白了永和帝是想以此作为交换,让他破解此刻朝堂上的尴尬。换言之?,永和帝不?追究莫名出现的追杀,他?来替永和帝解围。
章首辅心想,他?的算计果然已是人尽皆知。朝中执掌权柄的三人,皆想杀华阳,于是创造了种种契机,助永和帝一举得逞。
只是他们三人,想杀华阳的目的终是不一样的。
华阳郡公的死,理应是永和帝手里惊天动地的一步棋,没有“天子震怒”下的惊涛骇浪腥风血雨,怎配得上赫赫威名的华阳郡公!?可永和帝仅仅些微挫折,就想把这步棋轻描淡写的混过去。
难道你杀华阳的理由,仅仅是因为看他?不?顺眼么?
不?知为何,章首辅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意。他?与华阳生死仇敌,却也对华阳有着由衷的敬意。敏锐、聪慧、果决、进退有度。如若这是他章家的承重孙,不?知该何等的欣喜。谁曾想,到了永和帝手中,竟就落了个平淡至苍白的结局。
“呜……”一声呜咽,打破了殿中的寂静。众人寻声望去,哭泣的是安永郡王。他?是宗人令,是华阳的长辈,是瑞安的兄长。他?没有旁人的顾忌,于是在此沉郁的气氛中,终是忍不?住了。
安永郡王的哭声,好似泄洪的闸门破碎。华阳的党羽毫不?顾忌的哭出了声。那般声势,仿佛死去的是御座上的帝王。
章首辅静静的看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落井下石。华阳郡公值得乾清宫大殿里的一场哭。再是夺储,章首辅一系,也从不否认那位,是国朝当之?无?愧的储君。
永和帝慌乱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想发飙,自己还没死呢!你们在乾清宫的大殿里哭什么!?何况你们一个个亮出自己与华阳的交情,真不?怕我把你们全收拾了么!?
可惜,没人理会他?隐忍的怒火。直至两刻钟后,殿内哭声方渐止。永和帝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章首辅踏前一步,朗声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人敢于在京中行凶。臣恳请刑部与锦衣卫共查!”
刑部尚书康承裕连忙道:“华阳郡公遇害,锦衣卫便由指挥同知蒋兴利主持如何?”
华阳党羽与帝党们一言不?发,竟是齐齐选择了默认。
永和帝脸色微变,心里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往日鸡毛蒜皮的事尚且要吵个天翻地覆,华阳郡公的大案,整个帝党难道就任由章首辅操持?他?可不想长乐那个草包上位!
殊不?知,在汤宏等人的眼中,永和帝与长乐并无区别。甚至,弄不?好长乐比永和帝还要强些。至少长乐未必能为一己私利,毒杀一个文武双全的储君。
史上不?是没有水火不容的皇帝与太子,更不是没有残杀太子的皇帝。然,那些皇帝,起码大权在握、起码心中有底。而不?像眼前的永和帝一般,分明强敌环绕,还非得自断臂膀。
任性妄为到了这等地步,朝臣还有甚好指望的?交予章首辅一系去查,最多落个不?了了之?。横竖,永和帝一大清早的,不?就同章首辅示好,率先问询过章首辅的意见了么?
朝会在沉默中散场。永和帝半是恼怒半是心虚的回到昭仁殿里头的暖阁内,咬牙切齿吩咐:“梁安,给我盯紧了那起子人,我倒要瞧瞧他们能整出甚幺蛾子!”
梁安怔了怔,好半日方猜到永和帝让他盯的大抵是汤宏等人。于是应声而去,却是很快折回。出乎永和帝意料的,不?论是汤宏,还是安永郡王,或是于延绪、池子卿等铁板钉钉的华阳党,皆安安分分的回了自己家,一个去华阳郡公府吊唁的都没有。
李纪桐甚至依旧在衙门里坐班,以至于永和帝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华阳党。
倒是后党那头,以章首辅为首,浩浩荡荡的一齐去了华阳郡公府,在匆忙布置好的简陋灵堂里,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
慈宁宫内。章太后听完今日早朝上的种种,挥退了前来报信的小太监,又在躺椅上看起了梁上来回穿梭的燕子,一派安享晚年的模样。好半日后,她看着兰贵几次欲言又止,忍不?住轻笑道:“你想说甚?”
兰贵觑了觑左右,见左近都是信得过的宫女太监,才低声问:“汤阁老他?们,为何不?去郡公府上?”
“不?知道。”章太后答。
兰贵愕然。
“不?过,那小子的班底,这次算栽个干净了。”章太后的手指绞着扇坠上的流苏,慢悠悠的道,“接下来,章首辅必有大动作。就看……长乐与澄哥儿,谁才是天命所归了。”
兰贵眼皮一跳:“万一赢的是长乐郡公……”
“那就江山尽毁,改朝换代呗。”章太后不以为意的道。
兰贵瞠目结舌:“娘娘!江山社稷,可不好开玩笑!”
章太后拿着扇子,在兰贵头上重重的拍了两下,好笑的道:“你一个太监,我一个孤寡老婆子。你六十好几了,我七十多了。江山社稷关我们屁事?便是将来我死了见了列祖列宗,他?们还能把我这个尽了力的媳妇儿怎么样?是,我扶持了章家,可我也放权给了儿子。我看家看的够可以的了,怎么着?他?们姓杨的子孙,自家作妖,还要我擦屁股不成?我擦了四十多年还不?够么!?”
兰贵一阵恍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章太后说的话!
“唉,”章太后又突然重重叹息了一声,把沉思中的兰贵吓了一跳。兰贵还当她要点评朝廷局势,不?料章太后轻声道,“你使个人去看看咱们胖丫,她的安生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章太后有她的局限性,不过确实真的尽力了。
她没啥家国天下百姓黎庶的念头,但一直在玩平衡,一点点放权给豆浆,奈何豆浆不争气==||
当然,年轻的时候她也没带过孩子,从来木有照顾和教导过豆浆来着,因为木有空。
她们家其实有点像……章太后是爸爸,顺太妃是妈妈,豆浆是崽子。但是顺太妃好冤枉啊,顺太妃其实人超级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