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四场

保庆郡公府外血雨腥风,好在门房上算伶俐,甭管发生了?什么,先帮了自家人再说!一口气喊来了二三十个手持木棍的青壮,并几十个拿枪拿刀的侍卫。

纵然这帮花拳绣腿平日里只够打个流氓的,盖不住人多,乌央乌央的一下子便把刺客缠住了。瑞安公一边剧烈的喘着,一边连滚带爬的从人群中穿过,溜进了?车里。车里的小公子杨宣维已经吓傻了,瞪大着双眼,哭都哭不出来。

“安祈县公府!”瑞安公嘶吼,又接着用力的呼吸着。他?年岁渐大,一向又不爱动弹,略显肥硕的身体在车厢里摊成了?一团,还不忘顺手把?小侄孙护在身下。一家只能放一个,多了?……多了?这起子怕事?的亲戚,未必就愿以死相护了!这是华阳的孩子!

侍卫吆喝了?两声,命同伴与保庆郡公府的帮手让开道路,一甩马鞭,驾着马车飞奔逃窜!

乾清宫内。

永和帝执黑子,与安永郡王有一搭没一搭的下棋闲话。原该其乐融融的景象,安永郡王却总觉得心绪不宁。京中风云涌动,永和帝可不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在此要紧时刻,平和喜乐的请他来下棋,怎么看都透着一丝古怪。

梁安随侍在一旁,默默掐算着时辰,心里?不免着急。传闻久泡的木耳能杀人于无形,只发作的时候不好把握。早则两刻钟,晚则需得一整日。据李林昨夜传回来的消息,华阳郡公足足吃了?一碟子,理应……成功了??

然,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早先东厂有暗中做过试验,未必次次有效。如若华阳郡公乃真命天子,有气运加身,逃过了?这一劫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梁安登时冷汗涔涔。他?与华阳郡公前日无怨近日无仇,自是没兴趣特特毒杀他?。然,作为永和帝的心腹,梁安又不得不亲自操刀,安排一切事?宜。

用毒木耳杀人,已是他能寻到的最隐蔽的?子!然,世间事只要做了?,难免有痕迹。此法能落入他耳,岂知没有旁人知道?万一华阳郡公率先获得消息,装模作样,而后来个绝地反杀,那他可就叫圣上埋沟里?了?!

梁安心里?发苦,风光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怎么就卷进了?谋杀准太子的事?儿里呢?华阳郡公躲过了?,他?不得好死;躲不过,难道杨景澄会放过他??天可怜见儿的,他?一开始抱的就是杨景澄的大腿啊!

这都特娘的叫什么事?儿!

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梁安手心里?的汗也越来越多。忽然,门外传来了极细微的响动。有个小太监接到信号,匆匆走了出去。不多时,小太监折回,小心的避开安永郡王的视线,对着梁安比了?个大拇指。

梁安脚底一个哆嗦,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手势,华阳郡公快不行了?!可那是执掌锦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到底是真不行还是糊弄人的,梁安一点底都没有。

斜眼看了?看依旧在与安永郡王谈笑风生的帝王,梁安勉强定了?定神,低眉顺眼的走到永和帝跟前,柔声道:“圣上,您该用些点心了?。御膳房里新近做的杏仁饼,您尝一个?”这也是个约定好的暗号,杏仁饼就代表成功。

永和帝执棋的手一抖,心里?闪过了?一丝狂喜,成了?!他?今日特特将安永郡王扣在宫里?,同时,太医院正余春泽也被他指使了个差事?。正是怕他?们掺和进去,致使节外生枝。毕竟木耳杀人匪夷所思,永和帝亦无十足的把?握。

华阳真是太难缠了?!那是十几年的锦衣卫,麾下能人无数。不论是暗杀还是下毒,皆难逃他?们的?眼。若非偶得毒木耳的偏方,他?在此天赐良机之时,竟不知如何才能动手。

缠斗了?数年的生死仇敌即将奔赴黄泉,永和帝心下松快的同时,又难免生出警惕。就如梁安所想,他?同样害怕李林倒戈,华阳郡公虚晃一枪,转身就能把他?捅个对穿。

毒杀准太子,对朝臣而言,总是交代不过去的。尤其是,看好的继承人,与这个准太子感情莫逆。

永和帝不动声色的调节着呼吸,安永郡王还在,他?不能露出端倪。黑子啪的落到了棋盘上,一直心不在焉的安永郡王的大龙被拦腰截杀。

安永郡王的心没来由的咯噔了?一下。定然出事了?!他?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昨夜不曾歇好,今日精神有些短了。”

永和帝指着安永郡王笑道:“你耍赖!”

安永郡王心中不安愈浓,索性直接道:“臣确有些不适,恐御前失仪,请圣上容臣告退。”

永和帝后背略僵了僵,终是点了点头道:“好。”

章太后端坐在慈宁宫大殿,手中的纱质团扇轻轻摇晃,带起了?徐徐微风,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与她一派悠然不同的是整个宫里的太监宫女,皆脚下生风,急忙忙的来回穿梭,随时回报消息。

“听说华阳郡公已经昏迷了。”兰贵躬着腰,在章太后耳边小心翼翼的回报。

章太后轻摇团扇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然后呢?”

“北镇抚司衙门,指挥佥事?褚俊楠带着百来号人出了城,不知往哪处去了。”

章太后点了点头,示意兰贵继续。

兰贵只得道:“瑞安公把小世子送去了保庆郡公府,此时正坐着马车,带着二公子在街上跑,暂不知预备去哪处。”

章太后挑了?挑眉:“是华阳提醒他?的,还是他自己想到的?”

兰贵摇了?摇头:“不知。”

章太后轻笑:“若是他自己想到的,我平日里倒小瞧了他?。是个明白人。”

兰贵不大确定的问道:“国公此举是?”

章太后笑问:“你猜不着?”

兰贵无奈的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对宗室幼童下手的左不过那些人。连华阳郡公的威势都不曾放在眼里,保庆郡公这等闲散宗室,只怕……”

“非也,非也!”章太后笑盈盈的道,“正因为保庆郡公混吃等死,送去他家才安全。他?家绝嗣,正上天入地的想过继承爵。那吃进嘴里的孙子,保庆郡公绝对不肯吐出来。只消册封了?保庆世子,那孩子是华阳亲生又如何?宗?上,过继了就是过继了。”

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消:“他?杀华阳世子,我没意见。但?,”章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再敢对保庆世子下手,休怪我无情!”

兰贵喉咙紧了紧,莫非,行刺的竟真的是章首辅!?

街头的追杀在持续,被抽的斑斑血痕的马匹嘶鸣起伏,瑞安公府的马车抖的几欲散架,弄的瑞安公一直无?缓过气来。许是方才跑的太急,他?感觉胸口一阵拉扯的痛。更让他?糟心的是,不知为何,他?的牙也开始跟着痛起来。

老杨家还有没有点气运了?!瑞安公在心里?痛骂老天,便是老杨家有对不起百姓的地方,也不该报到孩子头上吧!?

车厢被刀剑劈的砰砰作响,华盖朱缨早叫扯了个稀烂。街上不知何时,没了行人。摇晃的马车孤寂的穿梭在巷道里?,对敌的侍卫却越来越少。

瑞安公看不到车外的场景,只听得见兵器撞击声逐渐微弱,驾车的侍卫的呼喝越发急切。

忽听一声闷哼,马车重重的摇晃了?两下。瑞安公忍不住掀开帘子,赫然看见驾车的侍卫直直的倒在了车头,一把?大刀从他的前胸穿过后背,可他的手腕依旧顽强的甩着马鞭。

“驾!”口吐血沫的侍卫无意识的喊着,却因无?持缰,马匹不受控制的缓了?下来。

瑞安公府的马是好马,但?也仅仅是寻常的好马,与战马不可同日而语。快速的奔跑耗尽了马的体力,两匹健马用鼻子喷着气,哪怕还在被抽打的愤怒中,也实在没了?气力。

哐当,马车终是停下了?。

小公子杨宣维从漫长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不要哭!”瑞安公艰难的抱起侄孙,嘴里不停的絮叨着,“你父亲从来不哭。他?是个倔孩子,你也要当个倔孩子!”

话音未落,车外一声大喝:“公爷!走!”

瑞安公当即捞起杨宣维,蹬的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撒丫子往前狂奔。杨宣维在他怀里?颠的说不出话来,啜泣声戛然而止。

巷道是如此的漫长,体力即将告罄的瑞安公的双腿几乎难以抬起。这条巷道里?住的皆是他的邻居,他?想求助,可听到打斗的邻居们齐齐关上了?大门。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瑞安公真的没有力气了?,他?放下了?杨宣维,拉着他?的手艰难的往前走着。身后是绵绵不绝的厮杀,与时不时乍起的惨叫,也不知是敌军的,还是自己人的。

瑞安公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有如此的无助!

巷道好长!好长!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瑞安公越跑越慢,侄孙已经放下,爷孙两个,只能手牵着手往前跑。

华阳郡公府最后一个侍卫轰然倒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手中的长剑猛的刺出,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奔跑的瑞安公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他?没发现自己早已比平时走路还慢了,但?后头的刺客却好似顾忌着什么,始终没有一鼓作气的追上来,倒更像与华阳郡公府的侍卫有血海深仇一般。

此时此刻,瑞安公不独身体,他?连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好在,安祈县公府的大门,近在咫尺!他?双腿一软,稍显肥胖的身躯重重的跌在了地上。手却在侄孙的后背推了一把?,砰的一声,没站稳的杨宣维重重的撞在了安祈县公府的大门上。

“哇!”稚嫩的童声惊醒了?整个安祈县公府,大门吱呀打开,门房惊讶的抱起了?杨宣维。

冲杀而来的蒙面刺客脚步一滞,缺儿子缺疯了的宗室门房,毫不犹豫的搂着杨宣维,嗙的关上了?大门。

赶上了?!躺在地上的瑞安公无声大笑!他?赌对了,来人不敢杀宗室旁支的孩子!

瑞安公看着湛蓝的天空,白云漂浮。他?胸口的起伏渐渐虚弱,他?却爽快的笑出了声响。

章鸿祯,是你吧?你一定没想到,我今天会去华阳郡公府,坏你的好事!你胆敢袭杀我侄孙,你死定了?!

夏风卷过巷道,安祈县公的大门内传出了喧哗。同保庆郡公府上那般,几十个青壮扛枪的扛枪,举刀的举刀,气势汹汹的冲杀了?出来。

然而,大门外的巷道里?已然寂静无声。没有侍卫、没有刺客,也再没有了?瑞安公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