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序幕

“话带到了么?”章首辅坐在太师椅上,手里?随意的拿着本《易经》,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尽显悠然。

王守业侍立在旁,恭敬的答道:“回太爷的话,带到了。”

章首辅嘴角微勾,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又嘱咐道:“谨慎,切勿宣扬,还不?到时候。”

“知道。”王守业的腰背微微躬着,小心翼翼的道,“娘娘那处?”

章首辅不?以为意的道:“她乐见其成,暂不?必理会。”

王守业有些担忧的道:“那……之后的计划?”

章首辅轻笑:“那便由不得她了。”说毕,章首辅沉默了下来,他与章太后四十年携手,今日,终于要彻底的分?道扬镳。

窗外?清风拂柳,燕舞莺啼。晃眼间,入了仲夏,舒爽宜人的好天气即将消逝,一如他与章太后四十年的兄妹情深。难过么?多少有一点。但,他为章家家主,妹为杨氏主母,终究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场仗,若他胜了,章太后性命无忧,依旧做她的太后,甚至仍然可似如今一般,执掌天下;若章太后胜了……

章首辅疲倦的闭上了眼,福儿,哥哥身后,是一大家子老少,是整个宗族啊……权柄到了今日的地步,早已不?是想退便退了。

应天,徽州,朝霞满天。

宁江卫的将兵身姿笔挺的环绕着个硕大的堆场,堆场里是一个个的油布包裹,层层叠叠,蔚为壮观。这是宁江卫从昨日下午开始直到凌晨,不?停不?歇整理出来的物资。

里?头有赤焰军劫掠来的粮草,也有蔡仪带过来的嚼用,合起来有十万斤之巨。听着不?少,但再想想当日章士阁随手截下以谋私利的,便有四五十万斤,众人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何况徽州此次兵灾,百姓损失惨重,那怕十万斤粮尽数给他们,亦是杯水车薪。

杨景澄越发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宁江卫的将兵他想好好养;徽州城的百姓,他也想平平安安。可十万斤粮,又能做什么呢?还有哪里可以弄到更多的粮食,救济城中父老?

蓦得,那低哑深沉的嗓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那你去抢一个,好不好?”

杨景澄的指尖猛的抽搐了几下,朝阳穿过漫天绯红打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

他望向光来的方向,呢喃:“真的只有当了皇帝,才可能解决一切的困境么?”

杨景澄有些后悔自己离京了,原以为离开风暴眼,可避开纷争,可惬意数年。不?曾想,到了传说中烟雨如画的江南,见到的是更阴暗、更绝望。算来,还不?如呆在京中,躲在兄长的羽翼下。看似步步危机,其实,危机从来不是他的。

这场权力的争夺,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棋子。杨景澄看着气势彪炳的宁江卫,扯动了嘴角。宁江卫再好,也只有千人。还是太弱了!

“老丁。”杨景澄忽然喊道。

“在。”

“我的示警,真能及时抵达京城么?”杨景澄问。

丁年贵平静的道:“世?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皇权争夺,刀刀见血。那是郡公的战场,他赢是他有本事,输也是他技不?如人。”

杨景澄无言以对。

“我特特挑了靠得住的线路,但章首辅先手,我的示警不?可能早于他们传信。”丁年贵看向杨景澄,目光幽深,“世?子现可以想一想,如若郡公落败,您将何去何从。”

杨景澄笑道:“我有一事想问。”

“世?子请讲。”

“我看你们多半只盼着富贵到老,并无多大的野心。”杨景澄极认真的问,“那为何,每个人,都盼着我登上皇位?”

“信你。”丁年贵答的言简意赅。

杨景澄:“……”

丁年贵忽的轻笑出声:“人心都是偏的,我们是您的人,自是向着您。郡公身旁一大群,亦只能向着郡公。世?子书读的少,要不?要我替您补一课《邹忌讽齐王纳谏》?”

杨景澄的脸瞬间黑了:“你读书多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的。”丁年笑道,“至少不?会问出这般傻问题!”

杨景澄恼的一脚踹了过去,丁年贵不?避不让,生生受了他一脚,却是没事人一般的道:“世?子仔细些,你身上的伤没好呢,仔细伤口裂开了。”

杨景澄气结。

说着,丁年贵敛了笑,正色道:“您确实该想想,如何能当上太子的事了。”

杨景澄脸色沉了沉。此番布网的大概率是章首辅,他剑指华阳,总不至于在给他铺路。章首辅要扶的,只能是长乐。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如若华阳兄长出事,就该他直面章首辅了。

曾经,杨景澄深恨章太后老而不?死,此时此刻,却忍不?住的轻叹,太后到底老了。倘或她年轻十年,章首辅恐怕也不?敢如此嚣张的扶持傀儡。归根到底,还是杨家人自家守不?住杨家的江山。

杨景澄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郁,章首辅不?敢篡权,但凡长乐争气些,他也未必不?肯俯首称臣。然,长乐既为了点蝇头小利,甘愿做狗……杨景澄心中冷笑:长乐,你最好期盼华阳哥哥逃过此劫,否则,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北镇抚使。这便是有人不做,非要做狗的代价!

见杨景澄神色不虞,不?远处站着的一排徽州府内的同知、通判们,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于百姓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可在朝中权贵眼里,不?过是群蝼蚁。是以,他们全不知道章士阁之死乃神仙打架的结果,只见到了杨景澄一言不?合砍头示众的跋扈。

堂堂首辅嫡长孙的头颅都敢公然挂在城墙上,他们这些小喽啰算什么!?

不?多时,堆场里的粮草分?完,城中的招来的民夫排着队,开始一麻袋一麻袋的往城内运粮。而另一边,亦有青壮组成?的队伍,往船上搬粮——那正是宁江卫的战利品。因此,场内维持秩序的宁江卫再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连马桓都轻松了下来,不?再拘着他们。场内登时热闹了起来。

“世?子……”一声带着明显讨好的声音传来。杨景澄不?必回头,便知是那不要脸皮的蔡仪。

蔡仪见杨景澄不?理他,也不?着恼,死皮赖脸的凑上来,笑呵呵的道:“知道世?子不?待见下官,下官便告辞回应天了。”

杨景澄:“……”

哪知蔡仪并没走,而是挨挨擦擦走到杨景澄跟前,笑容极其猥琐,话语却宛如平地惊雷:“世?子,昨夜我的人来报,有一群鸽子往北边去了。”

杨景澄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原先在锦衣卫,便知朝廷有养信鸽,用于传递消息。只是鸽子毕竟不?同于人,飞的虽快,却极为难训,亦容易迷路、受伤、死亡,造成?信件丢失。因此,多半还是依赖传统的驿站传递信息。鸽子只在几个大的点使用,似徽州、宁江这等小地方,那是不配有的。

昨日有鸽群飞过……代表着幕后之人布局比想象的更深,更全!

他的示警,原打的就是对方收网的时间差!不?论他们想做什么,都不是拿到消息即可动作的,执掌锦衣卫的华阳郡公又不是死人!但,如果示警与对方的消息差了五日以上……

杨景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后果不?堪设想!

“世?子,我是向着您的。”蔡仪神色有些复杂,“只我那点本事,欺个上媚个下都成,这样的事我插不?上手。您……凡事小心吧。”

杨景澄的呼吸有些急促,幕后之人到底有甚阴谋?华阳哥哥会……陷入网中么?

“我家人来接我了,不?必世?子派人相送了。”蔡仪再次叮嘱,“您……别离丁档头远了,章首辅不?好相与,万万小心,切记!切记!”

杨景澄咽了咽口水,低哑的道:“多谢。”

蔡仪退后了一步,冲杨景澄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赵将军之事,我会竭力周旋,请世子放心。下官告辞!”

杨景澄本能的拱手答礼。

蔡仪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本朝礼仪,下官向上官行礼,上官也须得向下官答礼。原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之事。可随着时日长了,有些人便忘了这桩,顶多给?你来个颔首为礼都算客气。更有甚者,仗着家世,视上官于无物。譬如他自己,康良侯府出身,后党的铁杆,正二品的都指挥使,他就能作揖糊弄杨景澄,而不?正经下拜。

万没料到,杨景澄竟会答礼!

若蔡仪真是他自己装的那等草包,八成得在心里?耻笑杨景澄没刚性,宗室一代不如一代。偏偏,蔡仪是个明白人。他前日才对马桓脱罪之事推三阻四,今日又是报信、又是承诺,难道撞客着了?

非也!只因康良侯府枝繁叶茂,他作为家中砥柱,得到了最新的消息。康良侯府的幕僚团集体决议,长乐不?堪大用,须得立刻向华阳系示好!蔡仪在杨景澄身边,简直是天赐良机!

鸽群飞舞,照亮了蔡仪眼前的路。未来主上身边,有个知礼温和的世?子,天下臣子之大幸也!

畅快笑过之后,蔡仪再次行礼,而后利落的跨上马背,策马飞驰远去,只余矫健的背影与溅起的湿泥点点。在朝阳下,竟能窥见他当年初入行伍时之风采!

夏风呼啸袭过,草木贴服,水汽四溢。云开朝霞散,煊赫的光芒覆盖了大地。水塘与露珠上,齐齐反射出了耀眼的光。

杨景澄目送着蔡仪消失在视野,眸色幽沉:满朝皆废,是朝臣真废?还是……不得不?废?

因为,不?废即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