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噗……
耀眼的阳光下?,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入了一个城外的院落中。小小的院落,从外表上看,与乡间其它住宅并无不同。直到走进了,方能听见那热闹的鸽子咕咕声。
一个皮肤黝黑、五官普通到扔进人群里找不着的汉子伸手接住了白鸽,他骨节分明的粗糙手指快速的从鸽腿上摘下?了个极小的信筒。刚要袖进袖子里,后背忽然一僵。与他一同养鸽子的同僚,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信非火漆密封,给我瞧个热闹如何?”同僚吊儿郎当的道。
汉子险些气?结,鸽子负重能力极有限,信纸上的字儿都得尽可能小,以免纸张过重,叫鸽子托不起来。那哪还有甚火漆密封?可千里信鸽恁精贵的物事,不是用来送加急密信的,难道还?是用来送家信的么!?
然而,叫同僚盯着,汉子实不好直接拒绝,否则倒显得他心虚了。毕竟,按规矩,鸽传密信须得二人同时经手,不然谁知道里头的内容会不会被篡改?信鸽可不是信人,多半的防伪手段都用不上,送信的限制着实太多了。
汉子无可奈何的拿出信,递到了同僚手中。同僚笑嘻嘻的接过,快速的扫过一眼,又和没事人般的把信还给了汉子,而后直接转身,以比汉子更快的速度冲出了院门。
汉子:“……”
这位养鸽子的同僚,诨号叫花豹子,真?名?已不可考。隶属于东厂,乃专管信鸽喂养训练的手艺人。因其伶俐,叫上头人看重,时日长了,方发觉上头人乃章太后麾下?,于是顺理成章的做了章太后的打手。
而收信的汉子,亦不是外人,他算是章首辅一系的心腹。论理,东厂乃永和帝与章太后的地盘。但?章首辅既权倾天下?,把手伸进东厂算不得甚新鲜事。早先章首辅与章太后,自是亲亲密密的一家人,难分彼此。可惜,近来二位因储君之事多有争执,消息最快捷敏感的锦衣卫与东厂,便迅速分了派别。
花豹子身形极为敏捷,三两下窜的不见了人影。收信的汉子摇了摇头,倒也不甚着急。横竖花豹子不是永和帝的人,有些事让章太后提前知道无伤大雅。于是,他不疾不徐的安顿好鸽子,又叮嘱了鸽笼的仆役几句,方策马向京中跑去。
可怜丁年贵为了寻个可靠的送信人,在外头奔波了好半日才办妥当,而手执天下?权柄的章太后,仅仅第二日下午,就收到了信。至于路上跑的那些八百里加急,除了信件写的更详细之外,在要紧事上,纯粹是个幌子!狡兔三窟,快速通信渠道,又岂能只有一条?
慈宁宫内,章太后听完阿玉转达的口信,轻笑:“他倒有几分眼光,笃定澄哥儿能打胜仗,毫不犹豫的把士阁给宰了。是个有决断的人。”
章太后嘴里的他,自然说的是王守良。王守良乃章首辅心腹,但?他想办事,总不能全靠自个儿。探路的、监视的、乃至帮着杀人的,哪不需要人?因此,章太后在王守良行动之初,便在他身边安插了探子。且不止王守良处,各个要紧环节,皆有章太后的人。
说白了,章家兄妹合作执掌朝堂四十年,章首辅想要完全避开章太后行事,是决计不可能的。好在此回章首辅的行事,与章太后的想法并不冲突,因此也没有十分防备。
所以,从一开始,章太后便密切关注着徽州,且随时在调整策略。至夕阳西下?,第二封密报抵达。这回有了杨景澄的消息,因此外间直接把誊抄本递到了慈宁宫。
章太后抖开信笺,一目十行的扫过。半晌,她笑着摇了摇头:“身先士卒,还?是太冲动了。丁年贵也不拦着,该罚!”
兰贵笑嘻嘻的道:“娘娘怕是罚不了他。”
章太后给了兰贵一个白眼:“那孩子太心软了些!”
兰贵心中暗道:我倒是觉得护犊子的主子挺好。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赶忙密密的藏在心里,最好连梦里都不叫人知道。
见章太后放下了信,兰贵连忙凑上前道:“世?子受伤,咱们要不要派个顶用的太医过去?”
章太后好笑的道:“等太医赶到,他早好了。何况……”章太后意味深长的道,“他很快就要回京了。”
兰贵心头一跳,想起近来看到的种种消息,直接闭嘴了。
与此同时,章首辅亦看完了信,他端起茶盅,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气,状似随意的问:“王守良何时回京?”
随从恭敬答道:“回太爷的话,他一路换马不换人,约莫初七日能到。”
章首辅点了点头,吩咐道:“命人看好长乐,这几日不许出府,给我安静的在家呆着!”
“是。”
章首辅又拨了拨茶碗,沉声道:“圣上那处,可以开始了。”
“是。”
乾清宫,昭仁殿。
华阳郡公急匆匆的赶来,永和帝瞥了眼他的神色,脸色便沉了下?来。虽说华阳郡公惯常的面无表情,但?君臣相处多年,对彼此的习惯总有些了解。此刻看到华阳郡公浑身阴云密布,即知有不好的事发生?。
按规矩见礼毕,永和帝开门见山的道:“何事?”
“蔡仪被俘,其长随向宁江求援,澄哥儿出兵了。”华阳郡公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三句话把徽州的前因后果说的明明白白。
蔡仪出兵救援徽州之事,永和帝是知道的,被俘虏还是头一回听说。不怪永和帝消息迟,蔡仪被俘是四月二十七日,如此大事,当地探子必定得核实,偏生徽州城内乱象纷纷、谣言四起,待查清楚时,杨景澄的援军已然出发。当地探子果断的两件事并做一件,火速发到京中来。
而今日,才五月初二,锦衣卫的反应不可谓不敏捷。只可惜,章首辅布局在前,色色准备的妥当方动的手,对徽州的把握自然比华阳郡公强。饶是如此,华阳的消息也只晚了三日。
可偏偏,有时候,三日已足以掀起惊涛骇浪了。
此事,殿中君臣尤未知章首辅背地里的谋划,只听得杨景澄前去救援,永和帝就恼的一拍案几:“胡闹!战场刀剑无眼,他派人去便罢了,自家去凑什么热闹?难道不曾听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的教导?不孝的东西!混小子想气死我!”
华阳郡公的惊愕只有一瞬,随即明白了永和帝的目的。他此前不高兴,乃蔡仪着实太丢人,率领两千人浩浩荡荡去剿叛军,谁料刚打了个照面,连人带粮草,齐齐落入了叛军手中。朝廷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干出来的事,简直要叫人笑到下辈子。
不想永和帝压根不在乎蔡仪,反倒是故意骂起了杨景澄。不孝……么?华阳郡公目光澄澈的看向永和帝,无声的嘲讽:你大可肆意宣扬对澄哥儿的看重,只可惜……朝臣不会再信你了。
永和帝唱了半日的独角戏,却不见华阳郡公有半点反应,登时气结。他近来的确越发感觉力不从心。朝臣还是那些朝臣,然自打颜舜华生下?女儿后,朝臣们瞬间安静了。他清楚的知道朝臣们怎么想,杨景澄无子,嗣子之争出局!
想到此处,永和帝心头怒火蹭的再次窜起,直冲云霄!杨景澄才二十岁!他生?个女儿怎么了?你们就那么十拿九稳的笃定他生?不出儿子?还?是……断定他这个帝王,活不到杨景澄生?下?儿子的那日!?
永和帝阴鸷的目光扫向了华阳。他不得不防备极擅暗杀的锦衣卫忽然出手,他亦是此刻方知,放任准太子执掌锦衣卫,是何等愚蠢的主意!可惜,现在想将华阳从锦衣卫里剥离,已然来不及!
这便是朝臣不再摇摆的真?相!
永和帝忆起前日东厂送来的密折,几乎恨出血来!连一向信任的英国公,都与华阳勾勾搭搭,你们……当朕死了么!?
人越是逆境,越容易左性。永和帝心里觉得华阳十恶不赦,看他的一言一行,皆能觉出阴谋。回想起方才华阳上报之事,他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杨景澄好端端的,为何要亲上战场?
他一个孩子,谁在教唆他?
华阳郡公原是来奏报各地卫所糜烂,理应严查之事。不想刚起了个头,永和帝的念头便飞去了天边。失望,早已透顶,唯余无尽的疲倦与无奈。
流民?四起、卫所不堪一击,如此天下?,您真坐的安心么!?您看不见次辅汤宏的满头银丝?还?是看不见九边将领的左支右绌?是察觉不到土地兼并致使赋税锐减?还?是不清楚粮价节节攀升?
朝堂琐事纷乱如麻,堂堂帝王,依然在如个内宅妇人般,耍弄着令人可笑的小手段。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他真?的快要无法忍受御座上的昏君了!随意寻了个借口,告辞,脱身,直往宫外走去。他如今名?不正言不顺,所有的想法实施起来,皆事倍功半。他没空与昏君演戏!
打发走了华阳郡公的永和帝,还?没从牛角尖里走出来,始终觉着杨景澄的出征,是华阳的一场阴谋。
就在此时,梁安悄没声息的溜了进来,忙不迭的在永和帝耳边道:“圣上,不好了!东厂那边传来消息,道是咱们世?子一时气恼,把章士阁砍了!”
永和帝呼吸一窒,随即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了好几下?,方重新归于平静。
他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此事,当真?否?
作者有话要说:大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