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退粮

蔡仪胸口起伏,竭力平复着自己暴怒的情绪。原本武将的养气功夫便远不如文官,徽州府乱象更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章士阁联合当地士绅哄抬粮价不是新闻,一?两六钱的粮价,在他看来亦算不得?很过分。遭了灾的地界儿,粮价上涨实乃常情。章士阁不做这桩生意,旁人也会做,且章士阁乃文官,该是布政使操心的,与他不相干。因此一开始他只当个官场闲话听上一?听,半点没放在心上。

次后,章士阁截粮太多,遭了徽州卫的嫉妒。王英芳想从中谋些?好处,还写信到应天,请求蔡仪牵线。王英芳此举亦不罕见,说是请他牵线,实则给他一?条发财的路子,算作王英芳的孝敬。官场上,赚钱在其次,要紧的是拍好上峰的马屁,日后自己当了大官,自有底下的人想方设法的讨好。因此,王英芳还真没惦记过章士阁的粮仓,也惦记不起。

然而,面对章士阁,蔡仪哪敢造次!别看他比章士阁高?两级,但?朝中规矩,武将一?向不如文臣体面,哪怕章士阁与他出身相仿,二?人干起来,不定?谁吃亏。而章士阁的出身,怕也只有杨景澄那等份位才能跟他对着吵,换杨兴云估计都不够看的。

因此,蔡仪没敢接王英芳的茬,而是居中调停,让章士阁便宜点卖给王英芳,王英芳再倒手卖出去赚点子差价,大家一?起发财。谁料,章士阁目中无人惯了,压根看不起康良侯府的旁支,听说王英芳想打他主意,登时恼了。不独不肯便宜卖粮,还连同士绅,连一?两六钱的价格都不给,直接不卖了!

王英芳简直飞来横祸,凭哪个来当地做官的,不得?与地头蛇打?好关系?章士阁吃肉,他好赖明面上与章士阁平级的人,喝点子汤过分么?!?完全不过分啊!哪想到章士阁更绝,竟是拿他做起了筏子,张扬权势,震慑旁人。

作为本地人,徽州卫所与乡绅自是有亲,奈何乡绅们也不大想惹事,便提出一两八钱卖出,如此,章士阁倘或追究下来,他们也好脱身。偏比旁人贵了两钱,当真很是打脸了。

王英芳气个半死,当即就同蔡仪告了状。蔡仪万万没想到,章士阁竟半点情面都没留,咱俩好歹是一个派系的好么!?他哪知道章士阁自幼横行惯了,甚么?派系不派系的,在他心里顺着他的便是他家的,不顺着他的都是帝党!

蔡仪乃朝中有名有?姓的高?官,被如此落了面子,心里自然记恨上了章士阁。之?所以没想方设法的使绊子,乃章太后听闻了此事,派人同他说了几句好话?,又赏了他好几把好刀好马,蔡仪的气性方平。章太后会安抚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却不会把正三品的徽州卫指挥使放在眼里。蔡仪倒是气平了,王英芳还怄着气呢!

于是有了王英芳明面上带着卫所堵章士阁大门、背地里勾结赤焰军洗劫章府一?事。到此为止,依旧只是小打?小闹。如今天下卫所糜烂,打?不过土匪流民的比比皆是。王英芳又没丢了徽州城,但?凡手下有?个得用的师爷,一?个春秋笔法,王英芳便成了拱卫徽州的功臣,不定?能哄朝廷几多表彰。

偏偏,王英芳在蔡仪的态度中,窥见了章士阁的强悍。既想要粮,又不想招惹个瘟祖宗,于是一拍脑袋,想出了个伪装成赤焰军的馊主意。

蔡仪被棒槌下属气的肝疼!同时也对章士阁产生了巨大的不满。原本屁大点的事,竟闹到他险些丢官的地步——麾下成建制的卫所反叛,绝非小事!便是朝廷律法不追究,逮着了把柄的永和帝又岂能善罢甘休?这一?家伙下去,太后系可是直接栽了他和章士阁两个高?官呐!

万幸遇到的是杨景澄!这帮凤凰蛋也不是没有?好的嘛!

蔡仪右手拿着信,左手不停的拍起了胸脯。暗自赞叹了一?番章太后看人的眼光精准,立刻提笔写信,跟自己的兄长与族长康良侯告状去了。

徽州卫从漫长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剩下的皆是劫后余生的喜悦。稍作洗漱后,得?了粮的徽州卫杀起了猪,款待着替他们消弭祸端的宁江卫。王英芳和许平安坐在首位,哥俩好的干着杯。

王英芳连灌了三大杯酒,爽快的亮出了杯底,十分豪气的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许大人但?有?驱使,绝不推诿!”

许平安还在心疼分出去的那些粮,对着王英芳的殷勤,不过强颜欢笑。张发财早不知躲哪去了——他们做探子的须得保持清醒,喝醉了容易误事,因此酒席通常能躲便躲。奈何许平安是此番的交接人,旁人能躲,他却躲不得?,只好上了些?小机关避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除了动了手脚的许平安,其余人已然醉了。就在此时,赵良策忽然凑到了许平安旁边,贴着他的耳朵悄悄的道:“许大人,你同我说句实话?,你们世子,是不是想当皇帝?”

许平安差点叫惊的一?个哆嗦,忙喝止道:“此话不可乱讲!你刚逃出生天,又想送死了?”

“我同你讲,怎算的上乱讲?”赵良策的官话?口音极重,喝酒之?后又大了舌头,含糊不清的道,“你休要瞒我,若只是当官,犯得着心怜苍生么??只有想当皇帝的人,才把百姓看的那么重!那话怎么说来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你说是也不是?”

许平安心好累,杨景澄真想当皇帝就好了!他们家的世子,满脑子想的却是做贤王。至于心怜百姓,还不许世上有?好官了不成?

“我跟你说……嗝,”赵良策一?脸得意的道,“他们都没想到!我们王指挥使,就是个莽夫!”

“四十万斤粮啊!”赵良策接着道,“世子赏他,他真敢吃下?不怕姓章的弄死他?虎口里敢拔牙,我真佩服他的蠢!”

许平安:“……”兄台,你也好不到哪去!

赵良策摆摆手:“我今天下午,好说歹说、连威逼带恐吓,跟他们分说明白了,我们就只要十万斤粮!余下的,都归你们!”

许平安眸光一?闪,笑呵呵的道:“你喝醉了。”

“我没醉,”赵良策道,“我一?喝就口齿不清,我心里明白着呢!十万斤粮,哪怕按原先的粮价算,也值五万两白银了。徽州粮价一?时半会儿落不下去,我们得的是横财!横财不能贪多,有?,就行!许大人我告诉你知道,人的福气有?定?数。”说着,他压低声音道,“贪过了,就该死了!”

“你们王大人肯答应?”许平安笑问。

“嘿,你当我们不会算账?四十万斤粮食,合银二十万两。我们得给下头人留点吧?再几个人分一?分吧?那能剩多少?姓章的尚在徽州没调走,这钱我们拿着烫手呐!”赵良策贼笑着道,“一?人几万两烫手的银钱,拿去换皇帝的欢心,你说划算不划算?待他登基了,一?年几万他都懒看我们一眼。”赵良策伸出了一?根手指,指点江山般的道,“雪中送炭,方是情谊!对不对?”

许平安笑出声:“怼!”能多拿回一?些?粮食,杨景澄定?然多高?兴一分。这也算他的功劳了。赵良策说了一?大堆废话?,唯有最后一句,确实是道理。

“许大人,我心向明月,你可得替我美言几句啊!”赵良策话?音刚落,许平安便察觉有?温润之?物被塞进了自己的手中。不消借光打?量,光凭手中质感,便知是块上好的和田籽料,至于做成了个什么?物件,倒暂且摸不出来。他这算丢了块翡翠,回来了块和田么?

送礼说话?,皆须点到为止,赵良策再次举起酒杯,朝许平安眨了眨眼,一?饮而尽,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全程都装作来劝酒的模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许平安轻笑,赵良策么??有?点意思。

九月初一?,京城。

徽州的消息,陆陆续续的送进了京中。章首辅被大孙子气的连省了三顿饭,只好揪来儿子劈头盖脸的痛骂了好几日方消了胸腹间乱窜的火气。子孙上进,家族方能繁茂。可章家的子孙们,一?个两个的,脑子都进了水!康良侯,九边重镇的总兵官,麾下将士十数万,连永和帝都想拉拢的猛将;蔡仪,正二品的都指挥使,执掌一?方军政大权,亦是朝廷响当当的人物,章士阁竟敢不放在眼里!老子都得客客气气的好么!

若非章士阁远在徽州,章首辅非动家法不可!

章太后与章首辅的恼怒差不多,与章首辅不同的是,康良侯是她的人。朝中官僚鲜有?看的起女人的,因此直接效忠于她而非章首辅的凤毛麟角,康良侯正是其一。手中握着九边之一?的权柄,正是她的底气所在。

久在权力中心的人,想法总比旁人复杂。明面上看,乃章士阁年轻气盛不懂事,可看在章太后眼里,她便怀疑,是不是章首辅在试探她的底线?长乐郡公依旧频繁初入章府,章太后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与章家有了巨大的裂痕。为此,章太后也暗生怒意,难道杨景澄还不够你章首辅拿捏的么??非要寻个彻头彻尾的傀儡才甘心!?

而永和帝不高?兴的则是杨景澄疑似在替章士阁扫尾,他挑中的继承人向仇家示好,如何忍得?!?放下手中的密折,永和帝沉声道:“如此大事,瑞安公世子不曾有奏折呈上么??”

他倒要看看,杨景澄是否真当自己是章太后的亲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