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蠹虫

八月时节,天气染上些许凉意。杨景澄放下手中的信,目光移向了他专门放信的匣子里。近来京中许多人给他写?信,但唯独没?有华阳郡公。因二?人在朝中都备受关注,平日信件来往也确实不多。可距离上一?封来信,已有月余。

他倒不疑心华阳郡公的疏远,只是担忧京中局势。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事实上人一?旦离了那局,只凭旁人的只言片语,更难分辨其中微妙。朝堂看?似风平浪静,然颜舜华字里行间的透出的不安与?惊恐,堵的他心里十分难受。早知如?此,就该力排众议,把人带到江南,一?家人彻底摆脱京中的旋涡。

杨景澄确实对京中你来我往的算计与?博弈越发厌恶。自古以来,常有家族忧思子孙不肖,唯有皇家,一?个两个皇帝毫无心胸,恨不得自家子孙皆是没?卵子的忘八,省的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天家无父子,真是做个皇帝,把人伦都做没?了。

而当朝臣的更为?可笑。譬如?章首辅,口?口?声声说?一?旦华阳郡公上位,章家必不得好死。华阳郡公手段狠辣是真,可一?味狠辣的人岂会有那多人愿意投奔?汤宏、潘志芳、于延绪、池子卿……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华阳郡公又不是已经册封的太?子,想引人豁出一?切的站队,才华心胸缺一?不可。换言之,章家真的毫无退路了么??还是对于章家而言,只要不能权倾天下,便如?不得好死般的难受?

至于章太?后,她看?似在娘家与?夫家之间摇摆不定,以长乐不堪大用为?由,扶持自己上位。可没?有人知道他杨景澄重活过一?回,众人眼里的他,不过是个娇养在公侯府邸的小世子。纵然有些聪慧胆气,与?在朝中经营十年?的华阳郡公岂能相提并论?

归根到底,他能获得永和帝、章太?后与?章首辅的三方支持,不过是被认定为?长的比长乐好看?的草包而已。没?有长乐的种种恶习与?不堪,更没?有华阳郡公的经验与?手段,端的是个完美无瑕的提线木偶。哪怕被推到了御座上,也只是个被人糊弄的泥塑木胎。看?起来执掌天下,所有自以为?发自内心的政令,仅仅是旁人故意围三缺一?造就的假象。

荣华富贵迷人眼。他们再看?不见先?祖起兵的缘由,更看?不见天下百姓的衣衫褴褛。卫所糜烂、百姓离殇,这样的纸醉金迷,又能持续多久?

杨景澄打开房门,行到了走廊上。秋高气爽、秋风轻拂。仆役们来往穿梭,丫头们嘻嘻哈哈的打着月饼,一?片安宁繁华。可只要踏出这重重院落,那便是成?片的乞丐、是骨瘦如?柴的孩童、是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窝棚。

赈灾的粮食并没?有想象中的多。望着湛蓝天空的杨景澄挤出了一?声苦笑。他真的太?高看?自己了。他以为?集永和帝之期盼、章太?后之宠爱、章首辅之默许以及华阳郡公之关怀的自己,至少能得到朝廷赈灾粮的八成?,却?不料那混着无数砂石的陈米,交付到知府彭弘毅手中时,连字面上的四成?都不到。这还是储君候选亲自上表请求的调拨。

杨景澄的目光转向北方,你们一?个个权势滔天、聪明绝顶、走一?步能看?十步的角色,就把天下治理成?了这副模样么??所以你们害怕华阳郡公上位,怕的并不是他的阴鸷狠辣,而是执掌锦衣卫的他很有可能肃清朝纲么??

杨景澄冷笑一?声,你们果真把我拱上皇位,我必得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吏治清明!

想到此处,杨景澄抬脚走到走廊阴影处的李金子面前,淡淡的问:“刘常春在哪?”

李金子愣了愣,在十二?个侍卫里,杨景澄最信任丁年?贵、其次许平安,再次为?张发财等?人,而他因性格孤僻,又被怀疑,一?向凑不到跟前。杨景澄呼喇巴的寻他说?话,实在让他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恭敬的答道:“刘大官人去?乡里收药材去?了,约莫下半晌能进城。”

杨景澄点了点头,转身又回了房间,留下李金子一?脸茫然。

宁江府一?场大水,可谓生灵涂炭。区区两个月光景,不独难以恢复,且因朝廷赈灾不利,粮食短缺、物?价飞涨,无数人四处逃荒,宁江府境内剩下的泰半是老弱病残。这些老弱病残想要活命,只得上山下水的寻摸些吃食或可卖钱的东西。药材便是其中一?桩。在这粮食贵比黄金的时节,原先?值钱的药材也不值钱了,原先?本就不大值钱的更成?了添头。刘常春正是凭借此桩,大肆收购本地药材,预计单宁江府境内,便能让他赚个盆满钵满。

当然,刘常春能看?见的好处,旁人自然也能看?见。然大水过后,刘常春率先?带了物?资而来,尽管他为?的是拍杨景澄的马屁,但无论如?何,他带来的米粮布匹药材,都为?宁江府尽了绵薄之力。因此,在杨景澄与?彭弘毅的默许下,刘常春直接霸占了宁江全境的生药收购,任何人胆敢染指,他绝不手软!

刘常春本就只是武林府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商户,何曾尝过独占一?府的甜头?近日在宁江境内,可谓是混的风生水起。为?了维护关系,他死皮赖脸的住在了杨景澄家,来回折腾都不肯踏出宁江府一?步,只派伙计们来往押送,那头由他老婆来主持贩卖。

又因刘常春守在宁江府,他家再无力北上贩货,只好转卖,由旁人去?赚那南来北往的暴利,因此又结识了许多豪门大户的旁支。再借着杨景澄的名?望,扯扯虎皮做做大旗,一?时间武林府里大大小小的商家,都晓得了府内新近有位攀上了高枝的商户,刘常春顿时就在家乡名?声大噪了。

自古最大的暴利便是官商勾结,除此之外皆是小打小闹。在宁江府轻轻松松赚了笔快钱的刘常春愈加觉得此乃真理。收完一?趟生药的他,听闻杨景澄问询,连忙换了衣裳朝正院里来。

杨景澄的府邸早已修缮完毕,正院不再似往常那般挤了满满当当的人,显得颇为?安静。刘常春早在这里熟惯的,很快在堂屋里找到了杨景澄,恭敬的行礼毕,一?脸讨好的问:“不知世子寻小的有何吩咐?”

杨景澄看?了眼随侍在身旁的丁年?贵,丁年?贵默契将屋里人尽数带出,并自己守在了门外。等?屋里没?了闲杂人等?,杨景澄方开口?问:“听闻你最近的生药,都收到徽州府去?了?”

刘常春脸上笑容一?滞,好半日才讪讪的道:“也没?过去?多远……”

徽州府与?宁江府搭界,当日受灾虽不如?宁江府严重,但对升斗小民而言,亦相差无几。因此徽州府的乡间,听闻有富商有粮食换草药,很是积极的派了人过来与?刘常春接洽。当然,刘常春也主动派了伙计去?宣扬。这点子小伎俩,早叫丁年?贵查了个一?清二?楚,前些日子杨景澄只当不知道而已。

“徽州可不是我的地盘,你跑去?别人地盘上占便宜,可有拜过码头?”杨景澄不疾不徐的道。

“瞧世子说?的,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还有哪块地儿,不是您家的呢?”刘常春满脸堆笑,“何况,我听闻徽州知府,乃世子的表亲不是?说?实话,那头亦有熟惯的商家,我不好做的太?过,只在边边角角抠点子生药材。若是那头来寻世子告状,我同他赔礼便是。”

杨景澄挑眉:“消息挺灵通的么?。”

刘常春一?阵干笑:“实不相瞒,在徽州那头收生药的,也是我们武林府的。他名?叫徐侃,乃武林府名?门徐氏子弟。与?我算得上旧识,便是有世子照拂,我也不好意思同他争执太?过的。”

说?的真好听!杨景澄轻笑一?声,武林徐氏正是现任工部尚书徐立本的本家。徐立本一?向唯章家马首是瞻,他家子弟跑去?章士阁的地盘上做生意实属寻常。刘常春说?不好意思争执是假,不敢掠起锋芒才是真。有时杨景澄都不得不感叹章家爪牙之繁多,令人叹为?观止。当然,他对几个府县的生药生意不感兴趣,他唤刘常春来,是另有事相询。

“你既在徽州府游击,那我且问你,章知府近来有无异常之处,你可知晓?”杨景澄问。

刘常春仔细回想了半日,最终摇了摇头:“不曾听见什么?新闻,他今日的心思皆在倒卖粮食上,理应没?空搭理旁的。”

杨景澄脸色微沉,到底没?表露出来,只吩咐道:“中秋过后,生药产量锐减,你收完这批之后,再来寻我,我有事交代你。去?吧。”

刘常春没?弄明白杨景澄今日没?头没?脑的问话到底为?何,但只要杨景澄没?表现出厌弃,他能多说?几次话,哪怕是废话,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于是心情很是不错的告辞了。

待他走出了正院,消失在视野中,听了个全场的丁年?贵问:“世子究竟想打探什么??”

没?了外人,杨景澄再不必控制表情,他阴沉的脸道:“我想知道,朝廷拨来宁江府赈灾的粮食,到底去?了谁家!”

丁年?贵闭嘴不言,其实赈灾粮食的流向,他早已查明,杨景澄想从别的渠道打探,他自然不便阻拦。其实从户部尚书的子侄正在章士阁身旁便能窥见真相,不然以章家的跋扈,刘常春胆敢越界伸手,只怕现人都凉了。无非是章徐两家拿收生药做个幌子,为?的还是哄抬粮价的暴利。

“此事你替我详查。”杨景澄沉声道,“省的有些人真觉得天下已改姓了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