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
华阳郡公沿着道路,不疾不徐的向内走着。与他?上?一次来相比,宫内安静了许多,想是官吏们已?回?到各自的衙门?,不必在章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办公了。
跟随着太监,径直走进了东暖阁,肃、立、跪、叩首,随即头顶传来了章太后虽显苍老,却依然?清晰平和的声?音:“起来吧,坐。”
立刻有小太监搬来了个鼓墩,华阳郡公谢过赏,从容坐下。
章太后轻笑:“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比你那?不中用的伯父强多了。”
华阳郡公略垂着头,没有答话。
章太后装作没察觉他?的抗拒,慢条斯理的问:“澄哥儿的信,你看?过了?”
“是。”华阳郡公答的言简意赅。
章太后再次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接下来,你觉着圣上?会?如何做?”
“臣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华阳郡公语气微冷。
章太后嗤笑一声?:“瞧你那?硬邦邦的语气!你若有你兄弟一半儿讨喜,我们祖孙两个也不必到今日的地步。”
华阳郡公再次拒绝了交谈。
“诽谤是小人惯用的伎俩,但着实有用。靖南伯并未全然?信任你,承泽侯亦只敢背地里投靠你。你来掌权,比我更名正言顺,但朝臣们就是不敢亲近你。此时此刻,你那?不争气的伯父背地里再宣扬几句,你的局面会?更艰难。”章太后嘴角含笑,“怎么?样?需不需要奶奶帮你把兄弟喊回?来,好洗刷洗刷你排挤他?出京的骂名?”
“澄哥儿已?然?及冠,他?是否回?京,看?他?自身意愿。”华阳郡公淡淡的答。
“呵,我活了七十年,还不曾见过有几个真自愿的。”章太后手中折扇轻摇,面上?一片悠然?,嘴里的话却犀利无比的道,“宗室如此重子嗣,他?多大的抱负,不能等到媳妇儿生产了再去??还是你觉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他?回?来,把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弄的更为脆弱,不如索性背个恐吓排挤兄弟的骂名来的更划算?”
章太后步步紧逼,被说中了心事的华阳郡公倒也不慌,他?微微笑道:“自古以来,争权夺利莫不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把兄弟送去?江南做官,亦算心狠手辣么??”
章太后挑眉:“那?……大水过后不许回?京呢?”
“江南不是流放地。”华阳郡公淡淡的道,“骂名亦只有一时。”他?抬眼直视章太后,“您一向疼爱他?,不若待他?做出点子成就之后,再宣召臣入宫一同商议与他?加官进爵。”
“长辈疼爱晚辈,当?计长远。臣以为娘娘以担忧他?吃苦为由,阻他?前程十分不妥。”华阳郡公从来不是被动?挨打之人,在章太后的逼迫下,他?毫不犹豫的展开了反击,“男儿存世,理应顶天立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不正是您对他?的期望么??”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回?来了。”章太后道。
华阳郡公默认。
章太后笑着摇了摇头:“可?你有没有想过,若圣上?招他?回?京,你又当?如何?”
华阳郡公的眉头微皱,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章太后今日的话锋未免收的太快,半点不像往常的行事。且话里外?话皆似在挑拨他?与永和帝,然?他?们叔侄之间,早因皇权而成死仇,何必作此无用功?她……到底有何目的?
“兴哥儿。”章太后的语调忽然?变得柔和,“你是否有考虑过,与章家和解?”
“臣与章首辅政见不合,却无私仇,何来和解之说?”物?反常即为妖,华阳郡公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个太极直接打了出去?。
章太后笑出了声?:“你既不肯同我低头,又不肯同章家示好,更要挖你伯父的墙角。兴哥儿,你的举步维艰,当?真是自作自受了。”
华阳郡公不置可?否。与章太后一系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何况,如今的局面,不止是双方过往的利益冲突,更因他?与章首辅皆是不容置疑的强势脾性,不消多卓绝的眼光,便可?预见二人在将来是何等的针尖对麦芒,没有丝毫和解的可?能。这也是他?不希望杨景澄上?位的原因之一。连续两任孱弱的帝王,相当?于把杨家的江山拱手相让。此事绝不可?妥协。
“哎呀,孩子大了,一个两个有了主意,管不住咯。”章太后状似无奈的叹息,“罢了罢了,你不愿与老婆子说闲话,我不招人嫌,你走吧。”
华阳郡公愣了愣,一时没明白章太后到底想做什么?。哪知章太后说到做到,扇子一挥,就有大太监兰贵走到跟前,恭恭敬敬的来送客。华阳郡公被弄的一头雾水,站在慈宁宫门?外?的甬道边,凝神沉思。
不等他?理出头绪,又有个太监小跑了过来,低头哈腰的道:“哟,郡公,听闻您在慈宁宫,奴才还不信。不想您竟真在此地。”
华阳郡公侧头看?向前来说话的太监,颇觉得眼熟。很快,他?想起了曾经在乾清宫见过。再略回?想这太监方才说的话,心里不由的咯噔了一下。
“你是哪处当?差的?”华阳郡公装作不认得的问。
“回?郡公的话,奴才叫明春,是乾清宫的小太监。”
华阳郡公心道果然?,心里猜出了点什么?,却不动?声?色的问:“你寻我有事?”
明春满脸堆笑的道:“圣上?想寻郡公说话,不想左也寻不着,右也寻不着。奴才们一顿好找,这才听人说您去?了慈宁宫,奴才便寻过来了。”
华阳郡公心下微沉,轻轻的点了点头,跟着明春往乾清宫走去?。两宫距离只有半里多路,以习武之人的脚程,用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于宫门?口顿了顿步伐,华阳郡公一面减缓速度,一面在心里飞快的想着永和帝缘何匆匆召见。
心中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永和帝见面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的问:“太后宣你作甚?”
华阳郡公愕然?片刻,心中顿时苦笑。他?总算知道了为何文人墨客写诗填词时,总爱把君臣比作夫妻,去?写那?哀怨至极的语句。他?此刻便觉着自己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夹在太婆婆与婆婆之间没法做人。也瞬间明白了章太后宣召他?的真正目的——无需真商议什么?,只要见了面,即是他?的罪孽。在干柴上?时不时的撒点火星,这捆柴早晚都是要烧着的。华阳郡公再次失望的在心中叹息,永和帝当?真被章太后拿捏成了个提线木偶。他?现该庆幸,章太后终归自认杨家人么??否则这江山,真的早不姓杨了。
然?君父的质询,不能不答。华阳郡公恭敬的道:“娘娘心疼瑞安公世子,想把他?调回?京中。”
永和帝对杨景澄出京之事本就不满,听了华阳郡公的话,他?脸上?露出了几分戏谑的笑,暗藏讥讽的道:“想必你更忧心他?的前程,不愿他?回?京吧。”
“是。”华阳郡公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永和帝险些叫噎了个跟头,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的无影无踪,而后他?冷冷的道:“父母为子女,当?计长远。你可?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兄长。”
“臣从来以为,男儿志在四?方。年轻时多出去?走走,开阔眼界乃好事。”华阳郡公冠冕堂皇的道。
永和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此说来,你也想出去?历练几年?”
“是。”华阳郡公毫不犹豫的答道。
永和帝神色一滞,接下来的无数话语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华阳郡公平静的看?着凿花的地砖,等待着永和帝自找台阶。放他?出京?华阳郡公嘲讽的想,胆小如鼠的老皇帝敢么??京城是中枢,更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眼下的风平浪静,全凭几方势力僵持。一旦他?撤出京城,局势大乱,永和帝只怕怎么?死都不知道。
好在,永和帝纵然?有千般万般的缺点,有一条却值得称道——他?从不逞强,十分的俊杰。纵然?知道华阳郡公故意气他?,他?也不会?丧失理智,而是把仇记在心里,只待日后找寻机会?报复。好半日,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自古外?戚多有作乱,你不得不防。”
永和帝的话几乎明示,华阳郡公自然?听的懂,他?没有接茬,而是意有所指的道:“臣若外?放而瑞安公世子返京,娘娘不知多么?的欣喜。娘娘已?有千秋,能哄得她高兴,亦算臣等晚辈的孝心了。”说毕,他?微微抬眼,望向了御座上?的永和帝。章太后看?中的人,你真的敢立他?做太子么??
一片阴云浮上?了永和帝的心头,他?目光复杂的看?向华阳郡公,不得不承认,哪怕此人野心勃勃,但他?与章家已?明刀直仗的干了十来年,绝无半点联手的可?能。而杨景澄与章家……确无明面上?的生死大仇。永和帝脑海里闪过了个念头——要不要把其生母龙氏的死因告之于他??不,滔天的权势面前,杀母之仇并非不能暂时按下,毕竟古人有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唯有宣扬到人尽皆知,方可?断他?后路。
想清楚其中关节,永和帝再懒得对着自己讨厌的人,三言两语的把人打发走之后,招来了总管太监梁安,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叮嘱了一回?。
两日后,瑞安公府东院。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门?口竹帘哗啦一声?响,秀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正在看?书的颜舜华扭头看?向门?口,沉声?问:“怎么?了?”
秀英抿了抿嘴,低声?道:“外?头正在疯传,说我们龙夫人,是被夫人用毒蘑菇毒死的,不信可?以开棺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