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拒绝(4-26第三更)

夏日的午后尤其炎热,阳光烤在瓦背上,热浪透过阁楼,毫不留情的向下冲击。而狭窄的天井里,却吹不进一丝一毫的风。整个两层楼围出来的狭小院落,好似个正在燃烧的大火炉,在六月天里把人烘的喘不?上气来。

但天不亮便起床,并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的杨景澄依旧睡的香甜。他?手中搂着个轻巧的竹夫人,四仰八叉的躺在竹席上。绸子的裤腿卷起,衣裳撩的老高,没有半点贵公子的模样。

丁年贵立在床边,略显呆愣的看?着熟睡中的杨景澄。此时已过了众人午睡的点儿,大开的门窗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因大户人家规矩严苛,声音并不?大,隔了一段距离,就好似隔了几?层纱,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正是这似有若无的声响,衬托的重重院落安静且安逸,让人的心也不?自觉的变得安宁。安宁的宛如无风的湖面,静静的倒映着岸边低垂柔顺的杨柳。

重回?人世间……丁年贵默念着这句话,光滑如镜的湖面不知不觉泛起了涟漪,随即他自嘲一笑,原来在世人眼中,自己一直是非人么?

熟睡中的杨景澄翻了个身,轻微的动静把丁年贵从沉思中拉回?。他?轻轻吐出口浊气,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站到了连接着四面屋舍的走廊上。习惯性的扫了眼各处的守卫,站在东北角的许平安恰好抬头,与他目光相接,几?息之后,许平安沿着走廊,走到了他?的面前。

“世子恼了?”许平安低声问。他?与杨景澄亦相处了不?短的时日,对其秉性颇有些了解。在他看?来杨景澄性子过于优柔,实不?适合做武将。但京里将他?外放到此处,多少要做些功绩出来,大家面上才?好看。这也罢了,倒霉的是将落地便遇上了百年难见的大水灾,如今宁江卫一片狼藉,自然人心涣散,不?下狠手,怎能让人畏惧?可一旦下了狠手,又难免与杨景澄的脾性相悖,着实让他们左右为难。

“虐杀,与对违反军纪的责罚,理应不?同。”丁年贵冷不丁的道。

“啊?”

“他?也曾在阵前斩杀郭兴业。”丁年贵道,“他?反感的是锦衣卫一系的做法,而不?是一味的妇人之仁。”

许平安一时竟没明白丁年贵在说什么。

丁年贵笑了笑,没再说话。他?不?习惯与旁人探讨心里的想法,哪怕与许平安多年并肩作战,也只是点到为止,不?愿深聊。深深的叹了口气,杨景澄与东厂截然不同的处事方式,确实让他很?是纠结。毕竟人不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能转变思维,倘或他?此刻认可了杨景澄的行事,翌日回到东厂,又该如何自处?丁年贵无比糟心的想,老子很?长时间才适应东厂那套的好么!

许平安深知丁年贵不?愿说话时,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抠出一个字儿来。大致看了看?他?神?色平静、无明显伤势,便把担忧抛去了九霄云外。似他们这等刀口舔血的人,耐受能力可比寻常人强的多。挨几句骂不?痛不?痒,压根都懒的放在心上。于是他打了声招呼,又回?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

可惜,许平安不?明白的是,丁年贵倒宁可杨景澄耍公子脾气骂他?两句,省的他?平白无故的开始怀疑起了人生。余光瞥了眼雕工风雅的拔步床,心中暗道:望你?在夺储的血腥漩涡中能全身而退,否则……回不?回?东厂,根本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权势就是这么的让人无可奈何。

申时末,太阳西斜。白日的热浪开始消退,吵的人脑仁儿生疼的蝉鸣也消停了下来。饱睡一觉的周泽冰等人重新变的精神奕奕。苗祁立在院中,好奇的打量着与京中风格迥异的天井,啧啧感叹:“怪道南边儿的人做事文雅、说话轻声细语的。这么大点子地方,又不?分大门二门的,可不得仔细些么?”

“放屁!”从二楼下来的杨景澄恰好听到苗祁的话,笑骂道,“谁不?分大门二门了,我们刚遭了灾,唯有正院勉强收拾出来了能住人,不?然早扔你?住偏院了!让你住我的院子,你?竟嫌我没规矩,我看?你?是时日长了,想我的拳头吃!”

“哈哈哈开个玩笑,世子千万别当真!”苗祁讪笑两声,赶忙与杨景澄见礼。

杨景澄走完最?后几阶楼梯,扫了眼院子里站着的几?位锦衣卫,除却周泽冰和苗祁,剩下的两位正是他刚升二所千户时,头一个向他?投诚的百户李邦荣,以及当日在锦衣卫时尚算熟悉的黎庆,八成是华阳郡公的有意安排。感受到来自京中的关切,杨景澄心中欣喜,再加上几?人算得上故人相见,心情更为愉悦。

先免了众人的礼,杨景澄关切的道:“一路飞驰而来,诸位辛苦了!”

周泽冰笑道:“谈不?上辛苦,只是他们几个不中用的很?,叫人笑话。”

跟着杨景澄下楼的丁年贵听得这故作好强的话,压根懒得同小辈计较。对于这帮后进的小崽子,他?老人家给?个眼神都嫌多余。而躲在屋里,扒着窗户往外瞧的知府彭弘毅和前来与他?套近乎的刘常春彼此对望了一眼,好半日之后,刘常春撮着牙花子道:“我们世子,真个交友广阔。”

“谁说不是呢?”彭弘毅身心俱疲的接道。他?们作文官的,哪个没有心黑手狠脸皮厚?因此,前日“救灾”心切的他?自然而然的逮着杨景澄薅了好大一把羊毛,谁料得意没几个时辰,就被东厂的丁年贵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恐吓的他?几?宿没睡踏实。好容易缓过了点劲儿,京里居然又派了足足四个锦衣卫来看杨景澄!

彭弘毅险些窒息了!祖宗!您这通吃东厂锦衣卫的,求求您在京里呆着好不好!便是非要出京浪,劳驾摆出您权贵子弟目无下尘的范儿啊!作甚么要充个谦和有礼的君子?害老子以为您是个不?得脸的宗室,糊弄了也就糊弄了!咱当文臣的怕条卵的闲散宗室!结果生生踢到了块铁板!此刻听着外头的谈笑风生,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外头的几?人自是不知道彭弘毅千回?百转的心思,几?人分别了个把月,途中又生出了许多事故,少不?得彼此问个好。刚寒暄完毕,极有眼色的轻烟赶紧指使着明月几?个小厮把屋里的八仙桌并几个圈椅搬到了院中,傍晚时分,庭院前后门大开,晚风穿堂而过,虽比不?得入夜后的凉爽,却比屋内舒服的多。待摆上了茶点果子之后,方前来请杨景澄等人坐下叙话。

周泽冰见轻烟身材窈窕、姿态婉约,生的好一副江南美人的相貌,不?由调笑道:“怪道世子见了我们半点不肯提回京之事,原来是叫美人绊住了脚。”

杨景澄今日在卫所时,故意忽视了周泽冰的话。周泽冰便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了杨景澄暂不?想回京,因此之后他很?有眼色的没提,直到此刻闲了下来,他?才?找了个机会开口。

提起回京之事,杨景澄微微皱起了眉。他?离京前,确有跟华阳郡公放赖,要他?早日接自己回?京。但,却是有前提的。而现他哪怕远离京中,亦知道华阳郡公不可能此刻便荣登大宝,那好端端的要他?回?京,敢是京中又生了变故?

“今日在卫所一见,世子风采依旧。”周泽冰略知道些杨景澄离京的内情,于是解释道,“然前日宁江大水,交通断绝,消息传回?京中,不?独尊府上,连郡公都进宫与太后娘娘商议了半日,最?后议定还是接您回京,上上下下方算安心。”

周泽冰短短一句话,所包含的意思多到骇人!守在二楼东北角的许平安当即惊了个目瞪口呆,华阳郡公与太后娘娘多少年的死对头来着?居然为了杨景澄冰释前嫌了!?这不?可能!许平安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他再看?看?院中站着的几?个明显归属于华阳郡公的锦衣卫,又生出了恍惚。太后将他?们放到杨景澄身边,便表明了她对这颗棋子的势在必得。那么即使要招杨景澄回?京,派的也应当是蒋兴利的手下。而现来的是华阳郡公的人,要么表明太后服软了,要么就是……

嘶——许平安吸了口凉气,不?敢想不敢想!我只是个小喽啰,我什么都不知道!

杨景澄听了周泽冰的话,脸上也是精彩纷呈,一度怀疑自己耳朵有了毛病,出现了幻听。好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忍着牙疼问道:“所以你带来了太后娘娘的懿旨?”

周泽冰摇了摇头:“没有,那时出京心急,我们只带了勘合与盘缠。世子放心,我们不敢诳您。若此地无甚要紧事,世子且收拾行李,同我们一并回京吧。”

“不?,”杨景澄斩钉截铁的拒绝道,“烦请你?回?京上覆娘娘与哥哥,我既为做出番事业而出京,那在事成之前,绝不?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