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的席面?设在?了?二进的堂屋,被请来作陪的彭弘毅偷眼看着面?色阴沉的丁年贵,紧张的屁股上好似生?了?倒刺,怎生?都坐不稳当!同样是人精的刘常春见此情状,虽不知堂堂知府到底在?害怕什么,却也跟着心里打起了?鼓,眼睛慌乱的左右乱看,一副生?怕哪处冒个妖魔鬼怪出来的模样。
杨景澄埋怨的看了?丁年贵一眼,好端端的你吓唬人家彭知府作甚?丁年贵的脸色更阴冷了?几分。彭弘毅演的有些过了?,他不免生?出了?股被糊弄的恼意。尤其是他刚接到外头的消息,道是城中发现有人上吐下泻,分明是霍乱的征兆。此刻丁年贵正在?纠结是否要?把杨景澄打晕带走,不当场暴起伤人,都算他克制了?,哪还有甚好颜色?
官场上但凡能混出头的,莫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越擅于此道,便越能察觉丁年贵沸腾的杀意。彭弘毅冷汗层层,灾情以来好容易能吃上的正经饭菜都没了?胃口。勉力坚持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那个……丁大?人……要?不您请坐?”
此言一出,直接把刘常春吓的一个哆嗦。他与杨景澄在?船上几次交往,自是认得他身边的侍卫。他知道宗室里的侍卫有些亦有品级,但多半是些不入流的小官,何况武职在?本朝并不值钱。虽说士农工商,但他们这等动辄几万两家当的,真不太把小军官放在?眼里。谁料此刻见彭弘毅如?此的畏惧与恭敬,登时心中警铃大?作!跟着如?坐针毡起来。
杨景澄哭笑不得:“他既是我?侍卫,你们不怕我?,倒怕他来?”
彭弘毅嘴里犯苦,无论是国公?世子,还是正三品的指挥使,那都管不到他头上!可甚东厂锦衣卫的,别看他们官儿小,正正经经的天子家打手,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品,亦可轻易整死他。二者能相?提并论么?再说了?,您老?看着多和气?那位看着多难缠?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呐!
丁年贵淡淡的道:“彭知府不必同我?装模作样。如?今宁江府满目疮痍,你连官印都没保住,迫切想抓住根救命稻草,我?是可以体谅的。因此恨不能哄得我?们世子镇在?此地,好借着他的身份向朝廷要?钱要?粮要?人。待宁江府重建繁华,你便不单能脱罪,更能借此功绩往上升个一级两级。”
被叫破心思的彭弘毅脸色一僵。
“我?们世子从来怜老?惜贫,最是个仁善和气的。你那点子小算计原也没什么,万儿八千两的银钱砸下去买他个高兴,划得来的很。横竖京中公?子哥儿年年岁岁花天酒地都不止这个价,咱们世子算节俭的了?。然而……”丁年贵声如?寒冰的道,“你就不怕霍乱四起,满城人畜皆亡?你想拽个垫背的一块儿共赴黄泉,问过你九族宗亲了?么?”
彭弘毅浑身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他老?于官场,极擅看人。从那日他从府衙跋涉到杨府,短短几日的功夫,便把杨景澄的性子摸了?个七七八八。言必谈父老?黎庶,哄的杨景澄心软,陪着他去筹粮筹物。横竖文武不相?干,各升各的官。
只?消跟在?杨景澄后?头,他既不用花钱,更不必表功,他的名姓即可直达天听?,日后?前途无量!所要?付出的,不过是哄个孩子罢了?,多划算的买卖!简直可堪称空手套白狼的典范!不想他这点算盘,被丁年贵扒了?个底儿掉。方才?装出来的畏缩顷刻间变作真正的恐惧,一股股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又灌入了?四肢百骸。叫他大?夏天里被冻了?个四肢冰凉!
丁年贵还不肯放过他,阴恻恻的道:“我?这会子发封密折去御前,将您老?的丰功伟绩如?是这般的说上一说,您觉着太后?娘娘与圣上会如?何处置?”
彭弘毅再也坐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杨景澄面?前:“下官该死!请世子责罚!”
杨景澄:“……”赈灾呢,看破不说破啊我?的假大?舅子!
被丁年贵一搅和,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杨景澄先把彭弘毅拎起,安抚道:“罢了?,你们丁大?人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不是针对你。明日还有的忙,你且回屋歇息,有事明日再谈。”
彭弘毅如?蒙大?赦,脚底抹油般飞快的溜了?。
丁年贵呵呵:“这会子又只?听?您的,不怕我?了?。”
杨景澄没理他,又随意说了?几句话?,把刘常春打发了?,方扭头看向丁年贵:“你今儿吃□□了??”
“彭弘毅装太过,看不顺眼。”丁年贵没什么表情的道,“您给我?个准信儿,是不是真的不愿走?”
“是。”杨景澄爽快的答道。
“有时疫也不怕?”丁年贵再问。
“邵大?川没来找我?。”杨景澄忽然道,“我?今早出门时看见,他与同僚一起在?清理卫所,八成把我?忘去爪哇国了?。”
丁年贵道:“我?知道,回头收拾他。”
杨景澄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告状来的。只?是,你看,宁江卫既没想起我?,亦没想起城中百姓;彭弘毅干啥啥不行,唯独钻营是行家;本地乡贤被淹了?个伤筋动骨,卖粮肯打折全赖我?仗势欺人。我?没有那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广阔胸怀。然,我?撒手回京,本地的百姓能指望谁?”
“您既不懂农桑,又不懂工程,留在?此地只?能被他们借去当自己敛财升官的幌子!”丁年贵道。
“我?收回白日里的话?。”杨景澄指着丁年贵道,“屁的阁臣,我?看你就是个奸臣!”
丁年贵:“……”
“你问我?怕不怕时疫?当然怕!”杨景澄收敛了?笑,正色道,“传令下去,从现在?起,家里遍撒石灰;所有进出人员,一律不得在?外吃饭喝水。违令者……给我?按锦衣卫的家法处置!”
丁年贵本能的应了?声:“是!”
“通知彭弘毅,于城外择一空地圈住,将染病之人尽数挪出城内。病亡尸首一律烧化,不得容情!”杨景澄连续数条命令下达,“使人出门告知卫所,明日清晨五鼓,我?去衙门办公?。所有活着的军户男丁,必须一个不落的尽数到场!但有迟到者,重罚!”
说毕,杨景澄端起碗,慢慢的吃起饭来。人人皆说他性子温柔脾气好,可果真犯到他头上的,文正清满门抄斩、十几个拐子无一生?还、郭兴业人头落地、黄鸿安残疾革职。杨景澄冷笑一声,他连太后?的墙角都敢撬,谁真当他是软柿子,就错了?主意!只?是有些身不由己的蝼蚁,他懒的计较罢了?。
丁年贵出门,把杨景澄的命令传达了?下去,自有人跑腿办事。但作为一个真正趁手的随从,自是不能上头推一步才?动一步。杨景澄并不懂多少防疫的手段,因此丁年贵直接找到了?彭弘毅,让他派人去寻城中活着的大?夫,立刻来此议事。
在?丁年贵的恐吓下,在?宁江当了?两年多知府的彭弘毅很快找到了?好几个大?夫,连夜带来了?杨府。同时刘常春作为生?药贩子,多少懂些医术。一行七八个人,关在?间屋子里点着蜡烛,彻夜清点药材、商议对策。
在?座的没人想死,因此倒也尽心尽力,不必杨景澄亲自主持。子时的梆子敲响,替杨景澄摊好崭新铺盖的轻烟轻声道:“世子,天晚了?,您明日还须早起,先睡吧。”
杨景澄低声问:“送信之事,你与刘常春说清楚了?么?”
轻烟点了?点头:“但他想借您的名头,往关外贩烟草。”
“无事,这是我?早先同他说好的。哪怕他添些其它的东西,只?要?不犯忌讳,随他去。”杨景澄又想了?想道,“他是贩药材的,带上烟草算本行,旁的只?怕他弄不来。你再想法子从他那处打探个绸缎贩子,不要?太有钱的,跟刘常春他差不多的就行。”
轻烟不解的问:“那大?的商户不更好?生?意大?人口多,容易隐藏行迹。刘常春那样的……”轻烟提醒道,“世面?见的有限,家下人亦不多,只?消与您牵扯上了?,容易叫人查个一清二白。”
“所以绸缎贩子千万别露了?我?的行迹。”杨景澄道,“京里想要?尘埃落定且早着呢,我?们不着急,慢慢寻访便是。实在?不行,自家养他七八个掌柜。我?又不是顶顶要?紧的人物,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大?人力物力盯死了?我?!”
轻烟笑着摇摇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听?您的便好。是了?,今夜里谁来值夜?”说着她?眨眨眼,“我?干哥哥刚好在?,您给我?们兄妹个体面??”
“体面?你个头,”杨景澄没好气的道,“现兵荒马乱的,我?枕头边那位置老?丁的,他疑心病重的要?死,你们谁都休想混我?屋里来。”
轻烟噗嗤笑道:“丁头儿……额……魁梧了?些,不然倒也是桩佳话?。”
“可闭嘴吧,叫他听?见了?,整不死你。”杨景澄糟心的了?不得,旁的王孙公?子左拥右抱全是温香软玉的美人,就他,出京当个差,当的跟侍卫一床睡觉了?,真真气煞人也!
轻烟捂嘴笑:“啧,我?怎底没有个做侍卫的哥哥,帮我?把男人守的水泼不进,叫人好生?羡慕!”
听?轻烟提起叶欣儿,杨景澄蓦得想起了?京中亲人。不经离乱,不知平常二字之珍贵,亦不知远别是何等的牵肠挂肚。他的平安信能按时抵京么?父亲、舜华、华阳哥哥、欣儿……以及未出世的孩子,都还好么?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你们的家信,又何时能到我?手中?
杨景澄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念着京中的家人,陷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