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灾情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永和帝端坐在御座上,阴郁的道:“想来,诸位都称心如意了?”
“够了?!说正事!”章太后一声怒喝,打断了永和帝的阴阳怪气。早起接到消息的她此刻脸色无比的难看,一则台风过境导致四府六十多个县一片狼藉,伤亡不计其数,财产损失不可估量;二则大水封路,交通断绝,杨景澄生死未知;三则便是永和帝不分轻重,要事当头竟在耍小孩子脾气!尤其是最后一条,章太后恼的恨不能当场摁死了这废物,也愈发不可容忍比永和帝更废的长乐有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章首辅亦是险些被永和帝噎了个跟头,论做太子,杨景澄确实比长乐强,但?是否真的合适暂未可知,横竖比起老练的华阳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这不奇怪,他才出仕多久?六部九卿各自的职能和地盘都未必搞的清,能看出甚子丑寅卯?永和帝认准了?他,无非是他既不是章太后的人,亦不像华阳那般敢公然叫板。然江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做皇帝的先?只顾心中的那些小算盘,未免太失人君气度。
华阳郡公倒是早知道永和帝的脾性,压根懒得搭理,面无表情的应付了?事。可这会子他确实不好受。杨景澄出京全为了?他,而宁江县也正是他亲自挑选。他当时想宁江地处江南,富庶平和,又不似武林、徽州这些地方豪强纵横,是个安逸的好去处。
却没考虑到江淮地区常发洪涝,实是他思虑不周!
尤其是但凡杨景澄过了?端午节再走,也不至于赶上百年一遇的大台风。原本在京中呆的好好的公子哥儿,全因他而遭此一劫!若是旁人便罢了,他至多叹息两句,补贴些银钱。偏偏是他的兄弟!桩桩件件替他打算、离京都不忘叮嘱父亲照应他的兄弟!
华阳郡公知道自己应该把心思放到如何赈灾上去,可此刻当真心乱如麻,两耳朵听着户部的官员七嘴八舌,脑海里全是杨景澄在漫天大水里挣扎的可怖景象,竟是硬生生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的天下,灾荒实不稀罕。此番台风由海州登陆,经东阳、过徽州,至宁江府止。起先风力强劲,大雨便随着大风快速掠过。因此海州、东阳、徽州三府乃风灾,房屋倒塌、人畜压伤,道路倒未曾断绝,知府的折子与朝廷密报前后脚的抵达,虽不知风灾详情,亦可估量一二。唯有宁江府,风力所致时已有减缓,雨云停滞上空瓢泼而下,致使河水暴涨、山洪爆发,朝廷各处的哨所与驿站,只能报个灾荒,至于府内到底是甚景况,无一人知晓!而丁年贵发出的信件,亦叫水灾挡在了辖区内,根本就没送出来。
于是朝上索性先放着宁江府,且先?梳理其它三府的情况。当年免税是肯定的,但?拨多少银钱米粮去赈灾,少不得各抒己见。又有户部乃朝廷仅次于吏部的衙门,虽是章太后的地盘,亦让永和帝掺了不少沙子。在朝为官的规矩便有一条对人不对事。赈灾不赈灾的不提,彼此先?掰掰腕子再说。因此毫不意外的,昭仁殿再次吵成了?一锅粥。
一直吵到了中午,章首辅听的不耐烦了。他家长孙章士阁正任徽州知府,恰好身陷灾区,只是他那处受灾不如宁江府,率先?发出了求救信。章首辅为了自己孙子好做官,亲自下场引经据典的争执了一番,方定下了?初步的救灾方案。至于倒霉催的宁江府,信儿都没一个,且等接到消息再谈吧!
今日朝中大事唯有救灾,商议完要事之后,便散了朝。华阳郡公出了宫门直奔瑞安公府。寻到了正与清客说笑的瑞安公,把宁江灾情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方才还挺高兴的瑞安公猛地眼前一黑,两眼一翻就直挺挺的往后倒去!幸而华阳郡公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忙又一叠声的喊请太医。
俗话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瑞安公自家沉不住气,几个长随也十分的靠不住。瑞安公刚刚晕厥,几个长随立刻手忙脚乱到了鸡飞狗跳的地步。华阳郡公气的厉声喝道:“噤声!府里有孕妇,惊动了她,你们是想尝尝锦衣卫的家法么!?”
来旺几个齐齐打了?个寒战,老老实实的闭嘴了。
“传令下去,此事决不许传进二门里!”华阳郡公又吩咐自己的长随,“屠方,你使个人去齐府,严令休得乱传闲话!澄哥儿只是没消息,他身边十几个侍卫不是吃干饭的!别自乱阵脚!”
“是!”屠方应了?一声,大步走到门外唤来其他的随从,不止齐府,连带众亲戚家都得叮嘱,千万不能叫女眷们知道,以免传到颜舜华耳里,动了她的胎气。
不一时,太医赶到,把瑞安公弄醒了?过来。瑞安公坐在炕上,头发乱蓬蓬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却哭不出声响。
“叔叔,”华阳郡公劝道,“我来是为着制住下人,休惊了?澄哥儿媳妇。澄哥儿那处有太后派的好手,不会有事的。”
瑞安公统共两个儿子,哪里听的进劝?哭了足足两刻钟,方抓住华阳郡公的胳膊,哑着嗓子道:“那孩子素不喜争强好胜,他不会跟你争的,你叫他回来吧!叫他回来吧!叔叔求你了?!待他回来,我定关他在家,绝不给你添堵!你信我!信我啊!”
“好,我这就派人接他回京,依旧当他的锦衣卫指挥使,再不派出去了?。”华阳郡公干脆利落的道。
瑞安公当即怔住,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华阳郡公:“你……答应了??”
“我昨夜接到信儿,一宿没睡着。”华阳郡公垂下了?眼,“此话说与人听,只怕无人肯信。可叔叔是知道的,原先?没有那些杂事时,我们兄弟便好。如今他下落不明,我再无心想那些。再则,他不过是被……抬出来的幌子。宗室子弟多了?,没有他还有旁人。我何必叫他去外头吃苦?此事是我的错,若他有些什么,全在我身上。”
瑞安公听得此话,又呜呜的哭了起来。华阳郡公怎生都劝不住,只得道:“叔叔你且在家中歇着,我进宫一趟。”
瑞安公虽哭着,脑子却还清楚,挥手道:“冤有头债有主,澄哥儿的事不与你相干,我自恨该恨的人,你且去忙。”
“我去求见?太后。”华阳郡公道,“她的信儿比我的快,叔叔别着急,晚点我再来看您。”说毕,他又忍不住道,“我府上有擅相面之人,曾说过澄哥儿睛黑如漆、黑白分明、眼神藏而不露,乃是面向里最好不过的龙凤之眼,又有头角峥嵘之相,日后必定……”贵不可言四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儿,换成了?“福寿绵长”。而后接着道,“叔叔暂且安心。”
这番话正出自前通政使、现兵部尚书池子卿之口。他在通政司深耕多年,见?多识广,于看人上素有一套。只是当时他是用来劝说华阳郡公防备杨景澄的。说实话,华阳郡公虽生的一副好相貌,却是下巴太尖、嘴唇略薄,且生的一副猫耳。此面向通常而言心思缜密、疑心重重、心胸狭窄。好看是好看,实在有些不讨喜,在面向上更是不佳。
相面在历朝历代皆有传说,文人官僚们也颇信此道。原先?朝中只有长乐与华阳比较,甭管华阳生个什么样,皆比长乐顺眼。然一旦杨景澄与华阳哥俩站在一处,杨景澄那副模样便显了出来。是以华阳嫡系皆十分防备,可以说杨景澄出京之事,确有他们的功劳。
瑞安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前头一大段都没过心,唯有“福寿绵长”四个字听进了?耳朵里,情绪终于稳定了?些许。华阳郡公松了口气,又马不停蹄的往慈宁宫赶。
慈宁宫内十几把算盘打的震天响,正是兰贵带着一帮户部的吏目在做赈灾的清单账本。章太后镇在上头,小吏目们哪个敢偷懒?一个个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把账目做出个花来,好入了太后的眼。华阳郡公便在一片算盘声中,拜见?的章太后。
礼毕,起身。祖孙两个好半日相对无言。如鞭炮炸响的算盘声里,华阳郡公看着章太后满头雪亮的银丝,心里顿时五味陈杂。二人数年的争锋相对,竟在这寻常不过的算盘声中寻到了一丝平和。章太后再霸道、再擅权,她终究是在兢兢业业当着家的。而原该当家的那人,此时又在何处醉生梦死呢?
“我暂无消息,”还是章太后先开口,“你那边呢?”
华阳郡公摇了?摇头:“也没有。”顿了顿,他又道,“但?我曾下令,无论如何护澄哥儿周全。”
“我方才问过了?,下头人回报说丁年贵等人曾在南边儿当过差,水性都不错。”章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疲倦的道,“若是没落进旋涡里,或是赶上泥石流,理应无事。”
然而,大雨倾盆之下,旋涡与泥石流却是最常见的灾害。章太后说毕,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华阳郡公开口道:“灾情过后,我想让他回京。”
章太后眉毛一挑,刚还萦绕在周身的疲倦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慢条斯理的问:“你不怕?”
华阳郡公淡淡的道:“他姓杨又不姓章,怕的不该是旁人么?”
章太后轻笑:“好,你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