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顿了顿,而?后坚定的摇了摇头,问?道:“我们家的粮食还有?多少?”
丁年贵答:“大概够五日开销。”
杨景澄又问?:“你派出去买粮的人甚时能回来?”
丁年贵叹了口气,直接转身对属下吩咐道:“冷辉,罗洋,你们去把方才那两个孩子追回来。别用抢的,带去家里换粮食给他。顺便给点子明矾,否则吃了脏水病死了,倒白废我们的功夫。”
随着冷辉与罗洋的身影远去,不知名?的肉香也慢慢的被风吹散。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在丁年贵的肩头重重的拍了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风低低的拂过路面?,吹起了满地不知名?的碎屑。原本惬意的风,此刻却只显萧瑟。杨景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收拾好?心情,扭头对杜玉娘道:“你妹子家在何处?我陪你走一趟。”
杜玉娘摇了摇头:“多谢世子好?意,我自己去就好?了。”
杨景澄道:“本世子在京中素来以怜香惜玉著称,从没干过撇下女?眷自行回家的事。走吧,带路。”
杜玉娘却没有?动。
“嗯?”杨景澄问?,“不敢去?”
“我想找我妹妹……”杜玉娘低着头,“还想找我们三打白骨精的班主。找不到便罢了,不过白跑一趟。若是找到了……”杜玉娘攥了攥拳头,“府里的粮食不多,我们不能给您添乱。”
“那没粮食,你们怎么活?”杨景澄问?。
杜玉娘笑了笑:“逃荒呗。我身强体壮,我能打。顺着水去往武林府,街头卖艺、码头卸货,总有?活路。待我攒够了身价银子,再来府上还钱。如何?”
一只大手覆在了杂乱的毛发上,杜玉娘不由瞪大了眼,然后她听见那个一直柔和亲切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你好?赖算我的女?人,怎底同?我这般生?分?我可没有?动辄舍下女?人的坏毛病。不论你打算走哪条路,我且陪你找到了人再说?。”
杜玉娘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的嗓子忽然肿的呼吸都有?些困难。用力揉着她脑袋的手落到了她的肩上,她整个人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带着往前走。脸不小心撞到了男人的胸膛,夏季薄衫下,是坚硬结实的腱子肉。那么的强悍,那么的沉稳。
跟在后头的丁年贵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心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人难过到了极致,便会欺骗自己。骗自己不在乎,不在乎生?死,不在乎亲人。”杨景澄语调缓慢而?悠长,“只因剜心之痛、痛不可触。冷漠点,心里就会好?受点。”如他母亲突然亡故时,他也下意识的试图遗忘。外人看来好?似没心没肺,唯有?自己知道,痛到一定的程度,便想把伤口紧紧压在心底,不看、不闻、不想。杜玉娘一开始拒绝出门,次后又拒绝陪同?,不是她不识抬举,而?是在害怕。果真?寻到了亲友,陪着逃荒或有?一线生?机;可万一寻遍宁江,一个熟人都不曾剩下,她还有?勇气独自求活么?
再强悍,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看在活了两辈子的杨景澄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尽管对于朝堂、对于民情,他无知到宛如幼童,以至于从章太?后到华阳郡公、再到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丁年贵,皆把他当没断奶的看待。可他自己,确实已经……快到给人当爷爷的年纪了。
“我没有?!”杜玉娘忽的大声道。
“好?,你没有?。”杨景澄纵容的道,“那你给我做向导,我得找我的属下们,看他们是否活着,是否有?饭吃。我正有?许多活要使唤他们,全跑了我上哪找人干活去?对了,你妹子会做饭吗?我家丫头都是不会做饭的,丁年贵做饭死难吃。若她会做饭,可解救本世子的嘴了!”
滴答,一颗眼泪落在了满是泥泞的地里,很快消失不见,也没见第二?滴的踪迹。杜玉娘低垂着脑袋,任由杨景澄带着她向前走。杨景澄识路的本事不错,凭借着早先看过的舆图,很快认准了自己所在的方位。他沿着主街道慢慢的扫视着周遭,试图寻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府衙前的主街,从街头走到了街尾,满目只有?陌生?的面?孔,不见邵大川等人的踪迹。杜玉娘终于缓过了神,抬起头道:“我妹妹家……住在东溪边……”
杨景澄的手臂略略收紧了点,柔声道:“那我们去东溪边找。”
“世子,她们还活着吗?”杜玉娘问?。
“找找看,也许跟着别人的船,逃荒去了呢?”杨景澄答。
于是一行人拐弯,走进了东溪街。这里,是洪水最先肆掠之处。入目已无一栋完整的屋舍。一尺多高的浑水流淌在道路中央,好?些百姓守在水里捞鱼。有?运气好?的,已架锅煮上了晚饭,可锅里冒着热气的却是浑浊的泥水。水并没有?烧开,因为洪水过后干柴和清水一样的稀少。
杜玉娘有?些担忧的看着杨景澄,却发现他面?无表情的淌着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很快,他们路过了前日邵大川置办接风宴的聚昌阁。雕梁画栋的酒楼只剩个框架,半拉未曾倒塌的马头墙上,全是泥水的痕迹。掌柜与跑堂皆不见踪影。杨景澄只好?期盼他们去别的地方躲灾了。
一行人走完了东溪街,已至正午。风吹散了阴云,炽烈的阳光直接烤在了大地上。街上没有?茶水,更没有?卖吃食的店家。他们忍饥挨饿的在各街道艰难的跋涉着。直走到天黑,把宁江府足足逛了个遍,杜玉娘也没找到哪怕一个熟人。
折回宅院所在的巷道口,此处住的皆是豪门富户,因此早起出门时淤积的泥浆被铲走,整个巷道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清亮的水光。杜玉娘跟着杨景澄走到了大门口,就在踩上台阶的一刹那,她倏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杨景澄挥了挥手,让侍卫们先行回家,自己坐在了石阶上,默默等着杜玉娘。一日水米未进,杜玉娘哭的毫无美感。满是泥浆的手与袖子去擦脸上的泪,又把唯一干净的地方擦了个满脸花。此次水灾,杨景澄没有?损失钱财以外的东西?。因此他对杜玉娘并不能感同?身受。但他坐在石阶上仔仔细细的想,有?没有?办法,尽可能的挽救更多的人?
夜幕低垂,杜玉娘止住了眼泪。杨景澄牵起她的手,跨过了大门。
“别哭了,我们回家吃饭。”
哪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又引得杜玉娘一顿痛哭。一直靠在门框上的丁年贵却笑着摇了摇头,又是回家?他们家的小世子到底打算用这两个字忽悠多少人?
夜幕低垂,府城五里外的玉峰山下,冒出了几十号人头。
“娘希匹!”其中一个大嗓门奋力的骂道,“老天爷瞎了眼、黑了心!老子长到四十岁,没见过这样的大水!我草你十八代祖宗!”
“行了,别骂了,留着点力气回城吧!”另一个人有?气无力的道,“妈的,又是游水,又是爬山,山里还特娘的发山洪。我滴个乖乖,我老邵今岁算长见识了!”
这几十号人,正是宁江卫所的将兵。他们的驻地在城墙边上,那夜城内外的水位暴涨,城墙竟是叫冲出了个豁口。原本蹲在城墙上避水的众人唬的四散奔逃。邵大川与同?僚郑阿宝带着几十号人,直往玉峰山上躲。他们乃本地人,最熟地形,亦经过无数次大小水灾。知道此时呆在城内,弄不好?便是死路一条。不如往山上寻生?机。
玉峰山不大不小,里头也没什?么珍禽走兽。但大水侵袭之下,少不得有?淹死的山羊野兔。宁江卫众人皆是偷吃打猎的好?手,在山里搓了几根藤条,竟是在水里套了二?三十只野兔、五六只羊,还有?不知多少只竹鼠、花蛇、斑鸠和野鸡。城里百姓饿的两眼发绿,他们倒在山上吃了个肚儿溜圆。然躲在山上并非长久之计,且他们亦要寻找亲友,于是趁今日出了太?阳,把路晒的好?走了些,他们便一人扛着一大包袱野味,浩浩荡荡的从山上下来了。
邵大川和郑阿宝乃当官的,他们自然不肯干苦力,空着手在土路上慢悠悠的走着。恰好?路过城隍庙,郑阿宝看着满地狼藉,气的大大的呸了一声:“白瞎了那多香火,半点不管事!回头喊兄弟们拆了它,好?叫城隍老儿吃个教?训!”
“还用得着你拆?老天早看不过眼了!”邵大川在月光下指着倒塌了大半的城隍庙道,“主殿都不见了,剩下点木头搬回去劈柴拉倒。”
郑阿宝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先前没看清,此刻被邵大川一提醒,仔细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城隍庙皆是六七寸粗的木头做的梁柱,最结实不过!它都塌了,那城里……”
邵大川并众人听得郑阿宝的话,登时脸色剧变!长居河边江边的人,皆通水性,便是妇人亦是凫水的好?手。因此单发大水,他们大抵能跑脱。再不济多半人家皆有?乌篷船,涨水了家里躲不得,船上总躲得。是以他们跑去山上的,此前骂归骂,可江淮人家,叫洪水祸害习惯了,倒也犯不着哭天抢地。可若是水急的连城隍庙这等建筑都能直接冲垮,那寻常人家……
想到此处,邵大川等人再没了指天骂地的心情,连同?兵丁们,扛着东西?,撒腿往自家狂奔!每个人心中都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千万不要……家破人亡!
与此同?时,八百里加急的江南水灾密折抵达了京城。宫门闭锁,宫外的华阳郡公率先接到消息。他急切的拆开信,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受灾府县里,清晰的看见了“宁江府”三个字,脑子顿时嗡的一下!
澄哥儿不会水,华阳郡公拿着信纸的手轻轻抖动着,他……还活着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章杨景澄面对楼兰轻轻放过的时候,有很多人在骂他愚蠢。
其实不是的,之所以宽容楼兰,正因为楼兰还小,他虽然讨厌小女孩,但始终记得害人的并非楼兰,楼兰同样是个“受害者”。受害者不必完美,报仇要找真仇人,所以杨景澄一开始的敌人就是章太后,是章家,还有章夫人。
这是杨景澄极致的温柔与善良。
对楼兰是,对杜玉娘是,对丁年贵是,对所有人都是。
很多人写君王,都喜欢抓“霸气”两个字。
但我不喜欢。
我最喜欢的最敬佩的新中国的开创者,对普通人,就是这么温柔体贴宽容乃至纵容的。
我笔下的古人当然不能跟他们比,但我希望我笔下的主角,能有一点点他们的特征。
我认为领导者不仅仅需要霸气,更需要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