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内倏地陷入了沉默。今夜短暂的交手,让杨景澄深刻的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暗杀。他?不由的想起了?死在重重守卫下的吴子英与张继臣。原来武林高?手杀起人来,真的可以如?探囊取物般的轻而易举。哪怕侍卫林立,一样能死的悄无声息。
“所以……你今晚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守在门外也不安全,得请你在我房间里过夜,是么?”杨景澄道。
丁年贵低笑出声:“世子,我只有一个人,除非您能把我劈成八瓣儿,否则如?何能日日夜夜守护您?”他?没说出口的是,万一我死了呢?
杨景澄噎住。
“您与郡公不同。”丁年贵随意的靠在墙上,不紧不慢的道,“郡公十年经营,身边能人无数。您却是忽然卷入旋涡,没有积累,更无几个可信之人。譬如今夜有异常的李金子,您敢让他?守着您睡么?”
杨景澄没有答话?。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生死攸关的大事,总归只能靠自己。”丁年贵的话?朴实而?温和,让杨景澄更加无话?可说。
“当然,或许一切都是我的杞人忧天,根本无人想取您性命。”说着,丁年贵停顿了许久,才轻声道,“但很多事,待到后悔时已然太迟了?。”
杨景澄忽的笑了?两声:“那只有一条路了?。”
丁年贵:“嗯?”
“若有人大半夜的靠近你,你应该能察觉吧?”杨景澄转身,试图摸索着向?原路返回。丁年贵没管他?,只默默的跟在身后。哪怕知道他?走错了?,也不曾出言提醒。地道乃逃生通道,越熟悉,则在危机降临时越能掌握主动权。没事的时候多转转有好处。
外头风雨大作,杨景澄亦不着急。一面暗自记着地形,一面闲谈般的道:“你们那夜里警醒的本事,是怎么学的?”
“您可学不来。我不能把您吊起来打。”丁年贵笑呵呵的道,“但,也犯不着到我们的境地。今晚您还是险些能跑脱的。”
“扯蛋。”杨景澄道,“你刚若不是吓唬我,而?是手起刀落,明年的今天你好去我坟头烧纸了?。”想起来便有些糟心,枉费他习武多年,要紧时刻竟是喊声救命都做不到!真真气煞人也!
丁年贵笑而?不语。事实上能真正称的上万无一失的,唯有最土的法子,即同自古以来的帝王一般,身边环绕无数个侍卫轮番守护。可杨景澄情况不同,侍卫不是他自己挑的,他?并不信任这些人。因?此,退而?求其次的法子,则是他守在屋内,屋外与隔壁再分别有人轮岗。但很显然,依旧是个淡薄名利的小世子心态的杨景澄,很难接受这样的安排。
于是丁年贵在杨景澄问询的时候,故意拒绝,不过是以退为进。只要杨景澄将此事掰开了?揉碎了想,自然而然的得接受现实。由他主动谋划,比被一个侍卫摁着头接受安排要好受的多。这也是丁年贵的生存之道,凡事尽可能的低调不冒头。若不是被章太后直接亮明了身份,再过几年他恐怕都隐姓埋名不知跑哪当地主去了。
杨景澄在地道里摸了一大圈,把地形牢牢记在了心里,而?后沿着原路返回到了二进正屋下的空地。丁年贵启动机关,绳索重新挂好。杨景澄拽住绳索试了?试,笑道:“还真是专用来逃生的通道,这般绳索,我只能自己跑,一个丫头都带不走。”
丁年贵道:“您若有个三长两短,丫头们趁早一根绳子吊死了是正经,省的叫人磋磨到生不如?死。倒是您逃出生天,尚有机会救她们于水火,下半辈子能享几天福。”
“我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一味妇人之仁,谁都落不着好。”杨景澄再拉了?拉绳索,确定绑的结实,便借力蹬上了?墙壁,三两下的爬上了?楼梯后的暗门旁。丁年贵的速度只有比他?更快的,仅仅几息的功夫,二人又悄悄儿的摸上了?楼。
屋内烛火依旧,屋外暴雨仍然。
杨景澄满头满脸的灰,显的颇为狼狈。此刻不好叫丫头,丁年贵自觉的拧了块帕子,递了?过来。杨景澄接过帕子,刚擦完脸,就透过两间屋之间的门洞看到了隔壁的那盏火光微弱的小油灯,在黑暗里轻轻摇曳。他?拿着帕子的手顿时一紧,随即就把手头的帕子拍在了丁年贵的脑袋上,咬牙切齿的道:“你睡那屋跟睡我屋里有甚区别!?你干脆睡我边上得了?!”
谁料丁年贵不但没否认,反而?极认真的道:“横竖您也不好美色,没有搂着丫头睡觉的习惯,我看方才您的提议甚好!”
“好你大爷!”被折腾了一晚上的杨景澄终于回过了?神?,“从你袭击我开?始,就一直挖坑让我跳!你可真是智勇双全啊丁大人!我家奶奶怎底不阉了?你,把你搁在宫里当司礼监太监,直接让你统御东厂呢?”
丁年贵笑道:“您将来也是可以这么干的。”
杨景澄沉下脸来:“我一个被扔出京的世子,真的有人会处心积虑的杀我么?还是……”他?深深的看了?丁年贵一眼,“一开?始,娘娘就命你把我牢牢的扣死在手中,信任你、依赖你,直至成为你们手里的牵线木偶,替你们争权夺利,替你们执掌朝堂?”
“如?果我说,我没有。您……信不信?”丁年贵问。
“给你半刻钟,你同我列举让我相信的理由。”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
丁年贵叹了口气:“危险,来自于直觉。”
间壁的小油灯忽的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即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熄灭了。丁年贵开?出来的门洞,重新隐入了黑暗中。
“我不知道如?何与您解释。”丁年贵看向?了?窗外的狂风暴雨,“我只是觉着,京里太平不了?多久了?。”
“不是您现看见的争端。”丁年贵笑了?笑,“据我所知,您出仕不久,因?此您离京前经历的那些,其实算不得大事。年年岁岁,前朝本朝,都差不多,换汤不换药而已。”
“丁大人通晓古今,失敬。”杨景澄嘴边溢出了一丝嘲讽。
“当年我家满门抄斩的时候……与吴子英案差不了?多少。甚至牵连更广,波涛更凶。而?开?国至今,又有哪年没有惊天大案?所以我才认为,从去岁开?始,朝堂过于太平了。”丁年贵的语气带上了?些许飘忽,“太平到……好似有人在隐忍着什么。”
杨景澄不由愕然,回想他出仕之后的日子,一天天的如?同打仗一般,回乡避个风头都难有安生。如?此的鸡飞狗跳,丁年贵竟然管叫太平!?但他?的惊讶只有一瞬,诚然,他?此前未曾接触过朝堂,但谁知道丁年贵是不是又在挖坑等他?跳?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此事且等他?查过才能下定论。
又是一阵狂风,屋外叮铃哐啷的作响,不知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暴雨哗哗的下,不知何时是尽头。突然,一滴水打在了杨景澄的额头上,原来他房间屋顶的瓦片已被风雨掀开?,雨水顺着缝隙落入了屋内。不止杨景澄这处,整座屋子,好有十几处在滴滴答答的落水。
“轰隆——”
“娘娘今年七十了?。”
丁年贵的声音与雷声同时响起。
“人生七十古来稀。如?果我是……”丁年贵轻不可闻的道,“会在临死前,扫平一切障碍么?”
杨景澄心头一跳。他?重生过,知道章太后至少能活蹦乱跳到十年之后。可丁年贵不知道,章太后自己更不知道。从古至今,擅权者鲜有好下场。尤其赶上了?永和帝个小心眼,章太后对自己的身后事,会怎么看?对章家的未来,又会怎么打算?
最重要的是,除了永和帝,华阳郡公的心眼似乎也——算不得宽广。
不知不觉间,杨景澄对丁年贵的怀疑再一次动摇。丁年贵敏锐的捕捉到杨景澄的神?色有缓和,方问道:“世子可还记得在船上时,那一家人的承诺?”
杨景澄愣了愣。
“我这样的小人物,哪管甚天下大势?莫非哪个达官贵人,还能重用东厂的一条狗不成?所以,谁做皇帝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能升官发财,又不能名传青史。我管上头人脑子打成狗脑子?”丁年贵轻笑一声,良久之后,他?才极认真的道,“我只是不想妹妹守寡而已。”以及,想守住一个唯一的、能重振家族的希望。唯有从龙之功,且从的不是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他?才能堂堂正正的重归朝堂,再现昔年包氏之荣光。否则,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个小地主,不定哪天豪强兼并,就子孙零落、家破人亡了。
杨景澄又看了?眼墙洞,无比认命的道:“罢了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我累了,我且睡会子。”
丁年贵:“……”外头那么大动静,您真睡的着?
脏衣服自然不能直接上床,屋里横竖只有俩大男人,杨景澄毫无顾忌的脱下脏兮兮的单衣,而?后开柜子拿干净的衣裳。就在他重新穿衣的当口,丁年贵借着烛光,看见了?他?腹部的一片青色,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的扎眼。
“世子,那个……”丁年贵指了?指杨景澄的腹部,很是心虚的问,“呃……疼么?”
杨景澄低头看了?眼,青的是有点大,但没放在心上,他?哪日不被马师父摔的伤痕累累?哪里差这点子!不以为意的换好衣裳,直接跳上了?床。并且很是自觉的滚到了最里面,蒙头就睡了。
丁年贵:“……”
这小世子真特娘的过分俊杰了!丁年贵走到床边,疲倦至极的杨景澄压根没有半点反应。丁年贵不信邪的伸手推了他?一把,依旧纹丝不动。
丁年贵再次:“……”
“您可真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丁年贵叹了口气,万般无奈的坐在了拔步床的地平上,抱着佩刀和衣而眠。
狂风怒号,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