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慈宁宫内,章太后合上了?手?头的折子,发出了一声轻笑。吴子英与张继臣案,至今日终于有了?个明面上的结果——锦衣卫查了三个来月,也不知道实在没有证据,还是有了?证据但不想捅出来,只好编了?个跌宕起伏的民?间草莽寻仇的故事,匆匆结了?案。此案牵扯过大,即使张继臣之死还有连两宫都不知道的疑点,但他们不打算深究,以免吵出些有的没的,闹的大家都下不来台。
如今双方盯着的,正是这二位留下?的官职由谁来填补。章太后在心里扒拉着各官员的履历,礼部左侍郎在其次,虽说礼部若无他们的人,帝党能在科举上搞点小动作,但科举乃国之命脉,亦是无数莘莘学子的希望所在,实在做的过火了,叫御史台参上一本,照例能搞的礼部灰头土脸,因此不足为惧。
而今要操心的乃兵部尚书的人选。事实上朝堂以为此争执了小半个月,至今未有结果。章太后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吴子英确实适合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可如今想再找个这般有威望、有手?段、偏又贪的天怒人怨的,着实为难。贪而无才的,永和帝不同意;精明能干的,则过不了?章首辅那关。
章太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紫檀木的笔杆,章家的权势确实过大了,徽州知府那等江南肥差,招呼都不打一个的直接给了?年仅三十二岁的章士阁,可谓嚣张。对此,章太后心里自然有不满。说句到家的,哪怕是杨景澄这等?有资格夺储的宗室子弟,想调去宁江府做个正三品的武将,都得她与华阳郡公暗中合力,再?说服了?章首辅之后,方能看似轻描淡写的办到。章家却能以一己之力,把比宁江卫要紧数倍的徽州知府捧到了长孙手?里,章首辅对朝廷的把控到了何等?地步,不敢细思量。
章家大抵在几十年前祖坟狠狠冒了?回?青烟,竟是养出了一对钟灵毓秀的兄妹。一样的聪明绝顶,一样的擅于布局。因此,章太后敏锐的察觉到了兄长的权力已然超越了?界限!
不能让他的权力再?膨胀下?去了!
“兰贵。”章太后吩咐道,“把近来朝上推举的兵部尚书的名单拿来我瞧瞧。”
兰贵应了?一声,在诸多折子里,找到了名单。章太后打开快速扫过,目光停留在了现通政使池子卿的名字上。通政使,正三品。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可以说是天子光明正大的耳目,亦是朝臣递折子的第一站,亦是个位高权重的所在。此人乃帝党,但一向是个好好先生?,平日里只做个传声筒,鲜少拦截旁人的折子,对朝政也不怎么评价。让他做兵部尚书,想必章首辅不会有太大的意见。毕竟兵部乃永和帝吃下?的地盘,想硬塞个章家人进去,可过不了?永和帝那关。
唯一可虑的是,她不大了解池子卿这个人。通政司与锦衣卫类似,为各类消息交汇之所在。身后无人支持,便是他再?好说话,也是坐不稳这个位置的。而暗中支持他的人,正是华阳郡公!
章太后有些?头痛了?,既是华阳郡公的人,那他到底真是个尚德不尚才的,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实不好说。
对着池子卿三个字盯了许久,章太后不得不承认华阳的气候已成。一个两个的帝党,明里暗里的投靠了?他。以至于如今想要动一动某个职位时,要考虑的不仅仅只有章家与永和帝的想法,同时还要规避华阳郡公的死忠。
不知不觉间,朝廷早已不是当初泾渭分明的帝后两党,而是由此衍生?出了无数的山头。在这林立的山头间,想要布局一件事,也再?不复当初的游刃有余。章太后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左支右绌之感,好似她无论怎么小心,都难免碰碎哪个不起眼的瓶子,继而摔的满地瓷片招人眼,且极容易弄伤自己。
要选池子卿么?章太后不停的犹豫。她知道,在僵持了?一个月之后,她的表态尤为关键。一旦她倾向于谁,这个人将是新的兵部尚书。可此人若果真是华阳郡公的死忠,那远离京城的杨景澄,将来又如何在夺回?权柄?
不对!章太后眯了眯眼,随即她清脆的笑了?起来。提起朱砂笔,在池子卿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个圈。而后她把名单往兰贵怀里一扔:“递出去。”
兰贵惊讶道:“娘娘,这可是……那个谁的人!”
章太后但笑不语,又?抽出张纸,在上面写上了?遒劲有力的八个大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站在身旁的兰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章太后顺手?把这张纸也交给了?他:“两份,都送去内阁。”
一头雾水的兰贵听命而去。很快,两张纸条落到了章首辅手?中。章氏一派痛失兵部已久,此番兵部尚书之争,岂肯轻易让位于帝党?怎么着也得争取一下?。不想章太后的意见竟依旧倾向了?帝党。
章首辅眉头皱的死紧,其实他很早便发现,章太后与他有诸多不合之处。只不过兄妹既不属于一家子,少不得各自有私心。只消大方向一致,自然得和和气气的,不然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话?然此刻他在看到章太后的意思时,心里闪过了?大大的不悦。好在他一向谨慎,看完名单后,又?拿起了?另一张纸。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章首辅默念了三遍,忽然灵光一闪,招来长随低声吩咐道,“你去一趟北镇抚司,叫蒋兴利帮我查上一查,这池子卿到底是谁的人!”
长随领命而去,仅仅大半个时辰,跑的一头汗的长随便折了?回?来,在章首辅耳边道:“蒋大人说,不消打听,此人他知道,乃华阳郡公的人。”
章首辅挑了?挑眉,再?次拿起了?章太后写的八个字,由衷的赞叹起了?自家胞妹的手?段!原来竟是华阳的人!章首辅捋须笑了?,华阳数次公然抨击章家,他自是恨不得华阳去死的。可在这皇城之内,最恨华阳的,从来不是他们这些?仇家,而是……御座上的帝王!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旁人对皇权的觊觎;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臣下一个个的倒戈。章首辅呵呵笑着,华阳那小子太激进,犯忌讳了啊!因此,他们此刻要做的,是先把池子卿推至兵部尚书,再?想法子将此事悄悄的透露给永和帝知道。到那时,正为自己稳住兵部地盘兴高采烈的永和帝,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愧是深谙人心的章太后!然而,章首辅暗赞过后,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的消失。总是能找到最薄弱点,给予致命一击的章太后,终究是外姓人,可惜了?。
五月二十七日,吏部正式发布调令,着通政司通政使池子卿升迁为兵部尚书。五月二十九日,宫内外?悄悄生?出了一条流言——坊间传闻,华阳郡公有意择选池子卿之孙为世子夫人。流言并不炸裂,却是阴魂不散般,一直在宫内若影若无的盘桓。终于在六月初一日,成功的刺进了?永和帝的耳膜。
才高兴没几天的永和帝被这当头一棒敲的险些没回过神。御前侍奉的陈方珠惊的汗如雨下,却是半点不敢展露出来。永和帝的脸色铁青,恨不能当场手撕了?挖他墙角的华阳!察言观色堪称一流的梁安猛的一个激灵,心里的算盘立刻响成了?一串鞭炮。很快,他果断的做了?个决定,今次要帮华阳!他看好的杨景澄已远离京城,卖华阳一个面子,能同时讨好两个人。
于是,梁安火速端了碗凉茶放到了永和帝跟前,陪笑道:“世子才几岁,说亲太早了些?吧。”
“呵,这只不过是朝堂上站队的……”永和帝话说到一半,倏地顿住。的确,联姻乃结盟最常见的手?段,可池子卿将入兵部,华阳即有动作,未免太着急了些?。物反常即为妖!
梁安适时的道:“不知哪个烂了?舌头的乱传闲话,宗室子弟的婚事,也是能拿来嚼舌的?圣上别恼,奴才立刻彻查,叫奴才抓到是哪个,活拔了?他的舌头去!”
良久,内心闪过无数阴谋诡计的永和帝冷笑了?一声:“女人家就爱搞挑拨离间!她当我是傻的么!?”不满池子卿做兵部尚书?我偏要让他坐稳了!至于华阳……永和帝嘴角未收起的冷笑又?扩大了?几分,他横竖已经……
入夜,华阳郡公府外?书房。
陈方珠满脸是汗的把今日乾清宫的事说了一回?,末了他急急拱手道:“奴才如今亦有人盯着,脱身不了?多久,这便去了?。”
坐在上首的华阳郡公点了点头,陈方珠又冲左右两边的汤宏、池子卿、李纪桐三人行了?礼,飞也似的跑了?。
汤宏笑眯眯的道:“老陈不容易,看把他吓的,我们瞒着他真的好么?”
池子卿淡淡的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有些?事别张扬的好。”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却原来,宫里的谣言正是华阳郡公的手?笔。池子卿的身份不查还好,一旦细查起来,难免有蛛丝马迹。蒋兴利一向是查案的好手,与其等章首辅把此事捅到永和帝面前,不如他们先下?手?为强!华阳郡公世子今年八岁,说亲显然有些?早。永和帝生?性多疑,岂能轻易信了?按他的性子,若不信,又?会怀疑谁呢?
华阳郡公没想到见效这般快,心情十分愉悦,冲着李纪桐道:“此番你立一大功,另,务必替我向你姑姑道谢。”
李纪桐的姑姑正是李德妃,可见勋贵与皇家的亲戚关系错综复杂到了何等?地步。正因如此,华阳郡公方把此事交给了?李纪桐。
李纪桐忙道不敢,又?笑道:“多亏了郡公计谋高超,不显山不露水的下?了?先手?,我等?着实佩服!”
“然也!”汤宏笑拍着大腿道,“此事当浮一大白!”
暂时摆脱了嫌疑的池子卿笑着应和:“附议!”
华阳郡公见几个臣下如此,也不扫兴,一面命人摆席面,一面随口闲话道:“说到饮酒,少不得有下?酒菜。今年天热的古怪,我总食欲不振,恰新得了?个厨子,做的好一手?凉拌木耳,又?酸又辣很是开胃。今晚恰好与诸位尝尝。”
华阳郡公难得如此的亲切自然,汤宏等?人立刻拱手道:“那我等?就谢郡公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