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瞪着手里轻飘飘的几张信纸,直接呆住了。历朝历代对兵权防范甚严,盖因兵权在手天下我有?。哪怕坐不稳江山,起码能把当朝祸害个尸横遍野。因此,先贤使了个绝妙的计谋——兵权与财权分立。兵权看?着威风凛凛,可人用马嚼哪样不是钱?只消掐住了源头,自然能把兵爷们降的服服帖帖。
时日长了,慢慢形成了新的风俗与朝堂格局。因为凡举选拔、调度、升迁、拨款、兵备兵械,乃至兵源,皆在兵部。因此争夺的焦点已经不在于将领,而在专用来辖制兵权的兵部。而兵部一群文官,与户部吏部礼部等衙门,并无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哪怕是武将的杨景澄,亦下意识的忽略掉了将领们本身的想法,认为他们早已同文官们一样站好了队,分割了朝野。
万万没想到,章太后居然是没有?兵权的!
杨景澄借着灯光,匆匆看?完了信笺。此番章太后主要写的就是万全镇总兵英国公的各色资料,包含脾性与姻亲关系。对于英国公,杨景澄早有耳闻,英国公之女乃江阳国公夫人,毫不意外的生育艰难。他当年回京时拜见各路亲戚,就被江阳国公夫人当压床童子,硬要婆子架着他在国公正房里的大床上?滚了好几圈。那会子他已经十一岁了,简直记忆深刻!因此,英国公算是他比较早认识的勋贵之一。但双方的交集也仅限于此。
看?完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里,杨景澄侧头问丁年贵:“康良侯与太后是甚关系?”
丁年贵沉默了一会儿,道?:“似乎,没什么关系。”
杨景澄目光一凝:“也就是说,康良侯其实是章首辅的人?”
丁年贵点了点头。
“你自己的判断,还是太后告诉你的?”杨景澄继续追问。
“自己的。”丁年贵解释道?,“有?个佐证,兵部尚书的缺儿,到底怎么落到吴子英头上?的?太后一系的人,为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兵权旁落?”
杨景澄倒吸一口凉气,莫不是馅饼砸到吴子英头上?,全凭太后故意放权吧!?
丁年贵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朝廷六部都在章家手里,我们娘娘只怕就不金贵了。”
杨景澄牙疼的道?:“你确实……够大不敬的!”
丁年贵憨笑着没说话,他对章太后畏惧不假,能有几分敬重自己都说不清。而杨景澄此人偏又与他此前所经见过的所有?权贵都不一样,在把人当人方面,纵观满京,无人能出其右。且他们二人朝夕相对,渐渐的,他的心不自觉的偏向了杨景澄。他不敢背叛章太后,谁知道自己亲妹子莫名进了康良侯府之事,是巧合还是人为操纵?何况他亦没把握能逃脱同僚的追杀,依旧老老实?实?的当着差。
然当差与当差的区别可就大了去了。满心只向着章太后,是一种当法?;做叛徒彻底倒向杨景澄乃至华阳郡公亦是一种当法?;不背叛,但给人放水又是一种当法?。眼下的丁年贵显然选了第三种,即与章太后利益冲突之事坚决不干、并不允许杨景澄越此雷池一步。但只要不与章太后直接相悖,他便全力支持。横竖他只是个打手,没长脑子分不清楚朝堂各方微妙理所当然。章太后亲口吩咐他照看杨景澄,他方方面面的尽可能照顾到,没毛病!
杨景澄摸着下巴想,看?来章太后与章家的矛盾,比想象的更多。不过也是,章家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少不得替子侄谋前?程,好让家族更加庞大且富贵。再则君权与相权拼杀几千年,不可能化解于兄妹之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章首辅之于章太后,比华阳郡公之于永和帝更让人难受。毕竟同姓同宗通常不会赶尽杀绝,而章首辅一旦上位,章太后是否有命在都是两说。
嘶……如此看来,前?兵部尚书吴子英真就是捡了条臭鱼。可惜他一味贪腐,半点不争气,把兵部弄了个乌烟瘴气。但话说回来,这?么一个酒囊饭袋,或许正是章太后与章首辅达成的一致的结果。
杨景澄飞快的回忆了一遍与章太后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及从外界听来的七零八落的片段。猛然发现,章太后此人,真不是一般的善于主动出击。譬如顺太妃的自尽,当时正扯出了她害死陈太后的旧事,尽管永和帝不可能因此把嫡母掀下来,但总归是个麻烦。不想,章太后一个追封,便把一切消弭在了无形之中。当日恰到好处的三个决议,硬生生的把永和帝的怒火死死摁在了腔子里发不出来。
因此,章太后率先择定帝党的吴子英是极有?可能的。兵权何其要紧,永和帝必然为此与章首辅数次近身搏杀,少不得各自损失一些人马。章太后隐藏在幕后,不动声色的维持着平衡。既不放永和帝真正亲政,亦不让章首辅有?机会篡权。于是两方都有所求,自然两方都要看?她的脸色。不得不说章太后的确手腕高?超。
但,即便这?一手妙到毫巅的掌控能力,杨景澄依旧不认可。他读的圣人言不多,可先贤们多半追求煌煌大道,自有其道理。譬如眼下,章太后忽然看重于他,是先手,亦很有?可能是无奈。因为当年谁也没料到,永和帝真的一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而宗室里脱颖而出的偏偏是性格强硬的华阳郡公,章首辅的野心在疯涨,永和帝的脾气与日俱增。一开?始,章太后只需在两派之间玩平衡,这?对章太后而言并不难。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朝中势力的变迁与分割,需要照应之处越来越多,章太后又能维持到何时?
刀尖上?跳舞,再如何令人叫好连连,也比不得脚踏实地的慢慢行走。
夜空如洗、繁星闪烁。杨景澄在摇曳的灯笼下,忽然明悟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句话。他不由瞥了一眼貌似平平无奇的丁年贵,此人此前只有六品,全然混不到章太后跟前?,直到被章太后发现他乃叶欣儿的表哥,方阴差阳错的露了头。细细品味,很有?意思!
丁年贵被杨景澄看?的后脊发毛,讪笑道?:“世子,您对我有?甚不满意的,务必直说,我一定改!”
杨景澄轻笑出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丁年贵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杨景澄紧接着道?:“彻底做我的人?”
丁年贵立刻哭丧着脸道:“我妹妹且在康良侯府呢,世子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哈哈哈,逗你玩的。”杨景澄笑过一回,又道?,“不开?玩笑了,我问你一件事。”
丁年贵一脸生无可恋:“问吧,横竖娘娘的密事我不知道几件,犯不了忌讳。”
杨景澄收敛了笑,沉声问道:“章首辅与康良侯联络密切么?”
丁年贵点了点头,心里不由松了口气。章太后派他们侍奉杨景澄,首要防备的正是章首辅。因此,下章首辅的黑话,不能算叛主。当然,翌日主子翻脸,非摁头强扣罪名,那也只能认了。要不怎么说赶上?个心善的主子,是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呢?
杨景澄忽然换了个姿势,背靠在柱子上?,双手抱胸。头微微抬起,看?向遥远的天际。声音也似从天外传来般的缥缈:“那,你认为章首辅想造反吗?”
刚松懈下来的丁年贵瞬间紧绷,他糟心的看?着杨景澄,下黑话与密告谋反,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下黑话至多让章首辅晚景凄凉,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漫说杨景澄目前只是个落荒而逃的小世子,便是他已荣登宝座,此话亦不敢随便乱说的!
“你的人离我们有多远?”杨景澄问。
丁年贵有?气无力的道?:“不是他们能不能听见,除了我他们可不能随意窃听世子说话。只是您的问题,我一个小人物答不上?来。”
杨景澄冷哼一声:“所以你可以随便听我说话,还要不要听我今晚宠幸了哪个美人?”
丁年贵理直气壮:“您不是谁也没碰么?”
“你大爷!”杨景澄怒道?,“你还真敢听!?”
丁年贵抱头鼠窜:“我也不想啊!大家谁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得到吃不着,我都想请娘娘派个太监来,省的折磨我了!世子见谅,见谅哈!”
杨景澄咬牙切齿:“姬妾瘦马便罢了,若我夫人在此,你也要听!?”
“夫人肯定不会!”丁年贵连滚带爬的退到了五步外,以免杨景澄暴起伤人,“夫妻一体,夫人绝不会害您,我听来作甚?”
杨景澄气乐了:“合着你寸步不离,就为了护住我啊,我可真特娘的谢谢你了哈!”
“冤枉!您别朝我撒性子,”丁年贵又退后了三大步,竭力的解释道?,“那皇帝行房,一大群太监候着呢,您提前适应适应嘛!”
杨景澄气的纵身一跃,直扑向了丁年贵。丁年贵这?等鲜血里挣扎出来的身手,岂是公子哥儿的杨景澄可比?三两下灵巧避开,满甲板的乱窜,看?着狼狈,实?则每次都能轻松躲过。杨景澄恼的头发都要炸了,他不信今晚收拾不了这?货!
“世子,世子!”丁年贵边跑边喊,“要不您给个数儿,让人敲我板子。”
“数你大爷!你们东厂的花胡哨当我不知道!?”杨景澄骂道?,“一点皮外伤对你来说算个屁!”
丁年贵一个后空翻躲过了杨景澄的毒手,忙忙道?:“那您想怎么罚嘛!”
杨景澄阴恻恻的道?:“阉了,提前?适应太监看?着行房。”
丁年贵以手捂档,嘴里连连告饶:“别介!别介!我家没别人了,我老包家不能断子绝孙啊!”
杨景澄真恨不得把这?油嘴滑舌的东西活活打死,可他实?在抓不到人,只得停在了原地。他一停,丁年贵跟着就停了下来。原想接着嬉皮笑脸几句,把此事糊弄过去,不想看到杨景澄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心里咯噔了一下。绝不跟主子对着干是丁年贵的处事原则,猜测杨景澄大约动了真怒,他乖乖的向前?几步,直接跪在了杨景澄面前。
杨景澄没说话,夜风袭来,吹的他衣袂烈烈作响。散落在四周执勤的其余侍卫缩了缩身形,屏住了呼吸。
就在丁年贵猜测着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惩处时,杨景澄突然开口:“我与舜华的通信,你拆过吗?”
丁年贵愣了愣。
“我要听实话。要么你老老实?实?回答;要么……我即刻使人送丁大人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