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倏地安静了下来,颜舜华与叶欣儿一对妻妾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因好似有千言万语,又好似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叶欣儿忽然开口:“世子出门前,我表哥来看了我一回,交代了很多。”
颜舜华静静的听着。
“我如?今留在世间的至亲骨肉,有消息的唯有表哥与在康良侯府做妾的表姐。然而……”叶欣儿惨淡一笑?,“无论是表哥,还是表姐,都是……那边的人。眼下看着亲密,将来,谁又说的好呢?”
颜舜华知道叶欣儿的意思,别说一个姨娘与一个前东厂番子,便是她们夫妻,不也?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么?杨景澄曾多么坚定的站在华阳郡公身后,现却只能落荒而逃。因此,太后一旦翻脸,叶欣儿与丁年贵即成生死大仇,这与他们自己的心意无关。
叶欣儿垂下眼,丁年贵离京前与她说了很多很多,多到她几?乎记不住。可细细分辨起来,无非是些内宅保命的法门。大抵是这些年丁年贵四处探听消息,听了不知几多妻妾相争,因此不放心她吧。然而如?今横亘在她面前的,从来不是甚争风吃醋,而是外头密布的阴云。
抬眼看向颜舜华,叶欣儿想:她应该比我感受的更为真切。
果然,颜舜华开口道:“既你明白,家长里短的小话我不多说了。便是我们想同乌眼鸡似的抢男人,亦得过了这几?年,待局势稳定了再提。否则一不留神丢了性命,还有甚好抢的呢?”
叶欣儿笑的两眼弯弯:“或许,到那时我有了新欢,自请求去也未可知。”
颜舜华险些被口水呛着,纵然她出身乡间,到底是大家闺秀,自幼家里教导的便是从一而终,何曾想过自请求去的路数?可再细细回忆,诸多丫鬟姬妾,改嫁的不知凡几。除了有诰命的,妾不守节方是常态。此前杨景澄亦说过叶欣儿可能出嫁。这可真是……
不过,颜舜华明白,叶欣儿的话重在表达她无争宠之?心,亦是消解彼此疑虑的意思。毕竟两个人若想拧成一股绳,先得消解最大的矛盾。唯有目的一致,且无甚大仇大怨,方能成为同党,否则早晚得拆伙。而现在,她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东院一盘散沙。
颜舜华深吸一口气,转入了正题:“实不相瞒,自打你表哥守在世子跟前后,郡公那处与世子就断了联系。便是有书信来往,八成也?是些日常琐碎,向众人展示兄弟情深罢了,谈不了正事。就世子传回来的信上来说,大概只有我们夫妻通信没有被拆看。因此,若锦衣卫有消息,还得我们想法子中转。”
叶欣儿笑容一敛,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我在坊间听闻,有些技艺高超的探子拆过的信毫无痕迹,世子与您的通信,果真无人拆看么?”
颜舜华摇头苦笑:“谁知道呢?但我猜,很可能没人拆。”
叶欣儿眉头皱的更紧:“夫妻一提,外头的男人们,真会忽略掉‘夫妻私房’么?”
“不是这个。”夜晚的凉风徐徐吹来,拂动了颜舜华额间鬓角的碎发,她的声音不自觉的压成了呢喃,凑到了叶欣儿的耳边道,“我怀疑,太后娘娘故意在放口子。”
叶欣儿的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想着来无影去无踪的丁年贵,她本能的对章太后生出了惧意。
颜舜华再次坐正了身体,缓缓道:“你方才说,我便是日日使你去华阳郡公府送东西传话,都很难叫人防备。一则,京中妇道人家一天天的无甚正经事,若不能彼此串门闲话,多半使个用惯的丫头婆子当信鸽。今日你送我两朵宫花,明日我送你一碟点心,实难引起人注意;二则他们看不起女人,并不是嘴上说的甚头发长见识短,而是……”颜舜华深吸一口气,“我们关在内宅,根本办不了任何事!”
内宅女眷的忌讳太多了!她们不能随意出门,不能过多的依赖哪个男仆,更不方便频繁的见女眷以外的任何亲友。而许多出门跑腿的事,丫头仆妇们真干不来。旁的不论,她们头一件不识字,离了自幼熟惯的地方,连路都找不回来。人撒出去不见了,竟不知是被对手灭了,还是被拐子拐了!再顾忌男女大防,内宅女眷想办点事简直难如登天!
“故,我们能暗渡成仓?”叶欣儿试探着问。
“欣儿,”颜舜华的声音再次压低,“你有没有想过,太后娘娘其实与我们是一样的?”
叶欣儿明显的怔住了。
“锦衣卫里粗看有两派人马——太后系与圣上系。”颜舜华不必叶欣儿回答,自顾自的道,“可实际上,郡公有自己的抱负,他没有对圣上百依百顺;而蒋大人说是太后系的,可他到底是听命于太后还是章首辅呢?章首辅又与太后完全一条心么?就算章首辅忠心耿耿……”颜舜华揪了揪身上的衣带,“很可能因各色缘故与太后对着干,譬如说……吴妈妈与我……我知道她疼我,可她真的没法子与我一条心。”
事涉颜舜华的心腹,叶欣儿聪明的闭上嘴,没有任何点评。
“所以我想方设法的单独寻你说话,那太后会不会借此拉拢真正属于自己的锦衣卫?”颜舜华喃喃的道,“如?果是我,我……才不想事事靠着娘家。我差点被送去做姑子了,娘家……娘家靠不住的!”
“那,又与太后娘娘放了个口子与我们,有甚相干?”叶欣儿小心翼翼的问道。
颜舜华当即卡了壳,她隐约觉得有关联,但她经历的事太少,没法子把碎片一般的念头串成网。与其说是分析猜测,不如?说是一种直觉。她只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想自己的经历,想楼兰的现状,就知道女孩儿对于娘家而言,不过锦上添花的玩意儿。
女儿有体?面娘家自然高兴,女儿落了难,娘家未必肯出手。正因如?此,女儿嫁了人,她心里的天平便倒向了夫家。哪怕夫家待她不好,哪怕婆婆刻薄丈夫蛮横,却唯有在夫家能生出自己的孩子,能有真正的依靠。
所以章太后,与章家真的是一条心么?章太后真的对杨景澄全是算计么?她有没有一点点急流勇退的心思?
颜舜华想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抓住这个违和点,打通与锦衣卫联络的另一条光明正大的暗线。她心里甚至有更阴暗的念头——太后拆看了又如?何?华阳郡公也未必全然可信啊!双方的博弈,或许正是他们家可以夹缝中生存的契机!退一万步讲,哪怕这些全是她的臆测,至少她笼络了叶欣儿,至少做到了妻子的本分,没让杨景澄的后院起火。怎么算都挺划得来!
一个没有消息渠道、亦不曾正经上过学的内宅女眷能推测到此地步,已然难得至极!叶欣儿也没落后多少,她沉吟片刻,道:“无论怎样,双线比单线保险。我们在京中,尽力便是!”
颜舜华郑重的点了点头,又道:“另,我妈妈不识字没读过书,她眼界比不得你,若有甚冒犯之处,你看在我的份上,烦请担待几?分。”
叶欣儿笑着眨眨眼:“好说,她气我一回,奶奶赏我二十两银子,叫我攒嫁妆,我必然半点气性都无,恨不得她天天来气我!”
颜舜华噗嗤笑出了声,叶欣儿的玩笑开的恰到好处,又再次表明了忠心与态度,怪道杨景澄往日极看重她,实在是个妙人!
知道颜舜华听懂了弦外之?意,叶欣儿彻底放下心来。不管将来是哪般光景,她现在不能给自己树敌。达成一致的妻妾两个相视一笑?,东院的障碍又扫清了一个。颜舜华余光扫了扫安安静静的西厢,心里盘算着,秀英能撬的动么?
五月初九日,杨景澄南下的路途走完三成,与邻居刘常春日渐熟络,并经他牵线搭桥,认识了好有五六个江南富商。因此,杨景澄匆忙出京时登上的船再不似往日孤零零的模样,其后跟随了足足十七八艘的大船,远远望去好不壮观!而这些躲在世子仪仗下的商人们,在免税之余少不得交些孝敬。又有,这年头肯屈尊降贵直接跟商户打交道的官宦着实罕见,就为了杨景澄这个热闹,商户们也?不能吝惜银钱。弄的杨景澄在短短几日的功夫,着实发了笔横财。
既收了钱,少不得要做账。恰好,杨景澄身边多出来六个瘦马,个个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几?日没旁的事,全挤在杨景澄屋里算账。杨景澄自嘲一笑?,此六位也?算各得其所了。
夜幕低垂,甲板上凉风习习。洗完澡的杨景澄命人拖了个躺椅,歪在甲板上乘凉。正迷迷糊糊间,忽闻一阵极轻的脚步靠近。尽管知道八成是丁年贵,但日日被马桓操练的他依旧肌肉一紧,进入了戒备状态。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不单是马桓的教导,亦是丁年贵耳提面命的。因此丁年贵在距离杨景澄五步外停住,朗声道:“世子,京中来信。”
杨景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缓缓的睁开眼,懒洋洋的问道:“你方才上岸,就为了取信?”
丁年贵笑?道:“取信的小事自不必我去。只是天越发热了,姑娘们贪凉,全挤在您屋里,难免人多气闷。下半晌靠岸的时候,我带人去城里买了些冰,明日世子可松快点了。”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伸手抽过信封,一面拆信,一面随口问道:“谁寄来的?”
“娘娘,”丁年贵笑?劝道,“世子别在此处看,灯笼离的远了光线不好,看的伤眼睛。”
于是杨景澄从善如?流的翻身而起,也?不回房,寻了个挂着灯笼的廊柱,靠在上头展开了信。原只打算匆匆扫一眼看个大概,回头叫轻烟细细翻译的,不想珠圆玉润的笔锋下,竟是再简单不过的白话!然最令他惊愕的并非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的行文风格,而是开头第一句话。
“万全兵权,我亦肖想许久,吾孙愿与祖合作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