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成济脸色一变!饶是他久居官场,养气功夫绝佳,也难掩错愕之情。他无比震惊的瞪着颜舜华,不明白她一个内宅女眷,是如何知晓自己那堪称隐秘的布置?紧接着悚然惊觉,难道他的谋划已然人尽皆知了么!?
颜舜华把手里?的帕子?用力绞了绞,用以镇定自己的情绪。她从未以如此强硬的姿态面对长辈,尤其是他外公这般位列高官又?是一家之主的存在。多年的教养让她不自觉的慌乱,可眼下的局势又逼的她不得不像个男人一般彰显锋芒。在这短暂的几乎只有一瞬的对峙中,她陡然想起了章太后。她想,四十一年前先皇驾崩时,章太后是否也如同她现在一般色厉内苒的亮出了獠牙。
深吸一口气,颜舜华微微调整了下?在家中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的神情,倏地冷笑一声:“在此节骨眼儿上,刚好有位平素看?着康健的阁臣要告老,外公你怎底就那般好命呢?”
被外孙女质问的齐成济脸色青白交错,好半日说不出话来。
颜舜华嘴角微勾,脸上极尽嘲讽之色:“连我等内宅女眷都知道,阁臣告老,少说得唱个三请三让的好戏,于阁老将上折子?,您便冲上去了。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您站了谁么?”颜舜华神色一敛,冷冷的道,“你问过世子?,他让你站了吗!?”
齐成济心头一颤!比起华阳郡公,他自是希望杨景澄上位的。他不姓颜,恰能有外戚之实而无外戚的骂名,如此好事,谁能不心动?然而杨景澄三番五次的表示无夺储之心,不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亲近之人总不好明目张胆的逆着他来,不然岂不是公然落他颜面。谁料,他暗地里的动作竟被颜舜华摸的一清二楚,惊愕之余,更多的是难以压抑的惶恐。杨景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杨景澄身后的华阳郡公。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颜舜华不消齐成济说话,自顾自的道:“外公可好奇,您伙同党羽在圣上跟前秘密举荐您入阁之事,我一介在家养胎的妇人是从何而知的?”
齐成济一个激灵,锦衣卫三个字猛的冲入脑海,脸色开始发白。不知过了多久,他强行平复了砰砰乱跳的心,试探着问:“可是郡公的手笔?”
颜舜华缓缓的点了点头。
不幸言中的齐成济顿时如坠冰窟,只觉得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渗来,冷的人骨头缝都冒着寒气。突如其来的恐惧顷刻间将他拖进了回忆中。他不大记得哪一年,只记得那一日下着大雪。他的同僚因贪腐被抓入了诏狱。他那时远不如今日的老练沉稳,出仕没几年,尚有几分天真与无畏。明知诏狱骇人,偏要去送同僚一程,方算全了彼此的情谊。
然后,踏雪而去的他,见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完全看不出人模样的前同僚,以及……立在同僚身旁,手里?拿着截肠子?的……华阳郡公。耳边传来前同僚凄厉且诡异的哀嚎,眼里看?见的是华阳郡公那双冰冷又戏谑的眸子,仿佛只消一瞥,便能轻易排出哪几样刑罚的组合,能让一个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唉——”长长的叹息,从颜舜华的方向传来。惊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齐成济。
“世子?为避郡公之锋芒,直接退去了江南。”颜舜华看着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外祖父,苦笑道,“您何以认为自己可与郡公一较高下??”
齐成济方寸大乱,再保持不住往日的官威,头摇得好似拨浪鼓般的道:“我没有!舜姐儿,外公真没有!”惊慌之后,他的语调里?又?带上了几分期冀,“你能让世子?从中说和的,对吧?舜姐儿!咱齐家老小几十口子人……”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满衣襟。
“郡公既派人与我说明,便有不打算追究的意思。”颜舜华语调柔和了下?来,“外公,您已经位列三品。纵然不如章首辅那般权倾天下?的爽快,居于京中也轻易无人敢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何?”
齐成济方才险些被吓出个好歹,身在朝堂的他比颜舜华更清楚惹恼了华阳郡公的下?场,此刻满心盘算着该如何赔罪,哪还生?的出甚争权夺利的心思,忙不迭的应了下?来,还没忘了朝颜舜华道谢:“多亏了你愿来告诉一声,方免了灭门之祸。来日世子?归家,我再登门拜谢。”
颜舜华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会子?总算想起她的身份。且哪怕惊慌失措之时,都显出了八面玲珑的本事。这帮当官的,可真是死也死得、活也活得。
齐成济在心里?将今日的消息暗暗捋了一回,又?接连看?了特特来传信的颜舜华好几眼,终于冷静了下?来。对于他想当阁臣之事,华阳郡公理应只是警告,否则上门的就不是他的外孙女,而是锦衣卫了。
想到此处,他不免又?是狠狠一个哆嗦,乾清宫传出圣上有意杨景澄的之事在三月初,三月中旬阁臣于延绪便陆陆续续的请病假,并与探病之人抱怨老不当用,合该乞骸骨归乡了。
紧接着三月二十一日,于延绪通过通政司递交了告老折子?;三月二十二日,朱明德承诺替他与次辅汤宏说合;三月二十四日,永和帝暗中命汤宏操持此事……
“世子?,是何时下定决心离京的?”齐成济在短短的半刻钟内,声音便几近沙哑。
“四月初十。”颜舜华平静的回答,她当然不会把杨景澄早想溜之大吉之事说出来,挑的正是与华阳郡公正式商议的日子。
齐成济刚止住的冷汗再次冒了出来!事后诸葛亮并不难当,复盘之后,他清晰的察觉到了华阳郡公不动声色的布局。太狠了!谁成想一向以暴虐刚愎示人的华阳郡公,竟有如此绵密阴毒的心思!今日之计,他仿佛窥见了章首辅的几分风采!齐成济头一回感觉到,自己与真正世家名门那宛如天壤的差距!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颜舜华见齐成济似醒过了神,轻不可闻的松了口气。杨景澄正在风口浪尖上,与他相关的一干人马顶好是把脑袋缩回腔子?里?,装成千年王八万年龟,叫人想不起来才好。否则休说长乐一系,便是华阳郡公亦不会轻饶。
“外公,”颜舜华仔细想了想,又?道,“您在朝堂上不算年老,何必着急?待到那日……咱们家有的是体面。您且想想,许多年来哪个敢在北镇抚司大堂里?嬉笑怒骂?又?有哪个敢进出郡公府如自家一般?这都是之前的旧事,与圣上的看?重不相干。您只要耐心些?,甚升官入阁的,将来皆是小事。如今咱们且韬光养晦为要。”
齐成济摆摆手道:“你不必再说,我知道了。从此我只在衙里?做个好好先生?,横竖礼部无甚要紧事,下?衙了在家教子?侄读读书,也是桩美事。你……家去上覆世子?,只说我借着此番丢脸的由头在家躲羞,再不胡乱见人了。”
颜舜华不厌其烦的提醒道:“围着您奉承的,未必是真向着您的,您在外千万仔细些?。”
“教唆我去当出头的椽子么!”齐成济回过味来,“我若成事呢,他们跟着占便宜;我若败落了,与他们不相干,只管脖子?一缩,肯去诏狱里给我送个终的都算厚道。嗐,我同你讲这些?作甚!横竖都是做老了的勾当,我一时叫人迷住了,日后再上当便活该不得好死了。对了,”齐成济面容严肃的问,“你与锦衣卫有联络?”
颜舜华立刻摆出一副坐立不安的踟蹰模样来。
“别给我装相,你且嫩得很!”齐成济看外孙女儿居然跟他演上了,没好气的道,“我知道忌讳,锦衣卫不能打探。只是你千万仔细些?,叫人揪住了小辫子可不是玩的,世子?远在江南,未必护的住你。”
颜舜华睁着无辜的双眼,一脸天真的道:“外公说什么呀?我妇道人家听不懂。”
齐成济好悬没叫噎了个跟头,您合该就是章太后的亲孙子?媳妇!真真的不要脸!
要紧的话带到,颜舜华不便再与齐成济独处,省的叫人起疑。于是又去外头寻到了外祖母顾老太太,娘几个凑在一块儿说起了家常。直到申时初,颜舜华颇觉疲倦,方与外家告辞。顾老太太与董氏并徐氏不敢挽留,密密叮嘱了跟来的一番,把人仔仔细细送上了公府的马车。
世子?夫人的马车极为华丽,朱顶华盖的车身配上威严的仪仗,各级官员与久居京城的百姓自觉避让。朱缨摇晃,四匹马拉动的大车笔直的向前走着。宽敞的车内,颜舜华疲倦的靠在迎枕上,不自觉的轻抚小腹。她没想到独自留京是此般的艰难,杨景澄被人监视,府中更是布满了各路密探,要紧的信件只能在她手中交汇。庞杂的信息宛如巨石般沉重的压在她的肩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而最让她焦虑的是,杨景澄与锦衣卫传给她的信,真的无人拆看?过么?火漆封口,又?真的能避免老手的窥视么?如若这一切都落进了旁人眼里……颜舜华深深打了个寒战,根本不敢想那令人窒息的后果。
手中的帕子?越绞越紧,信息不能断,还有什么办法?,能更加的安全和隐蔽?
小跑的马车忽然减速靠边,正在沉思的颜舜华被唬了一跳,手不自觉的连颤了好几下?。一双温暖的手覆了上来,耳边响起了温柔且悦耳的声音:“奶奶,您有哪里不舒服么?”
颜舜华猛的抬头,对上了叶欣儿满含担忧脸,怔住。
良久,她蓦得轻声道:“欣儿,如今在京中,我能靠的只有你了,你……可愿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