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后抖开信笺,一目十行的扫过之?后,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笑声里带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杨景澄居然问她给不给兵权?这孩子未免太看得起她了。因此,她笑过几声之后,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这么多?年以来,九边将领她统共只笼络了一个康良侯,余者因她是后妃,一向对她不屑一顾。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她能通过户部卡边疆的银子,逼的将领们低头,但?那终归是表面功夫。千山万水之外,有太多的阳奉阴违。
其实不仅九边,哪怕在京中,无论是京卫指挥使,还是五军都督府,亦从未向她妥协过。而九边里看似与后党亲密的,到底是与她亲密,还是与章首辅亲密,就十分值得探究了。
牝鸡司晨,到底又碍着了谁呢?值得尔等如此不依不饶的抵抗?无人能回答章太后心底的疑问。到了章太后这个年岁,也懒得再去追寻那个未必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不过,杨景澄想从九边将领下手,倒是个不错的思路!
章太后翻着信纸,思考着如何才能借此事与万全镇总兵牵上线呢?于是,她侧头问道:“兰贵,万全总兵游光远是不是有个姐姐嫁了礼部尚书朱明德?”
兰贵大抵是出身坤宁宫的缘故,旁的本事没有,京中的人际关系走礼规矩当真是门儿清,见章太后问,他立刻答道:“娘娘记差了,朱明德的夫人虽姓游,但?那是英国公的堂姑姑,不是姐姐,且都快出五服了。英国公两个嫡亲的姐姐,大的嫁了宣献伯,小的……呃,嫁给了先?简国公,去岁叫满门抄斩了不是。”
章太后点头:“简国公不提,宣献伯……跟康良侯不对付了大半辈子,可见这位英国公心里大抵是向着圣上的。”
“那可不一定。”兰贵笑眯眯的道,“娘娘忘了?他媳妇儿姓刘,正是咱们家大太太的亲姐姐。英国公,稳的很呐。”
章太后拨弄着信纸的手顿了顿,而后她轻轻的摇了摇头:“不,如此说来,他必定是圣上的人!”
兰贵奇道:“娘娘何以见得?”
“第一,楼英去万全镇乃靖南伯举荐,可见他们关系莫逆。”章太后道,“第二,他娶宣国公家的小姐,他自己做不得主,你看姻亲得看儿女,而不是看他与姊妹们,那都是老宣国公的首尾,与他们不相干。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他的子女又分别许配给了谁家?”
兰贵一呆。
“我没记错的话,”章太后道,“他长子与华阳是连襟。我只不记得其长媳是顺国公的女儿还是侄女了。”
兰贵开始掰着指头数:“他次子媳妇乃户部侍郎林广徽的庶出幼妹,三儿媳是安国公家的侄女儿,还有个女儿……”数到此处,兰贵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英国公家的千金,正是江阳国公夫人。
“所以说,你光看他本人有甚用?”话虽如此,章太后的情绪却明显好了起来,她愉悦的抄过一只笔,就在案几上写?起了回信。
兰贵一头雾水,压低声音提醒道:“娘娘,那可是圣上的人!”
“嗯,我知道。”章太后写字极快,说话间信纸上已经写?就了两行看着便赏心悦目的馆阁体,其笔锋匀圆丰满,竟与专职起草誊抄的各科给事中不相上下。
然兰贵看见信上的内容,不由愕然:“娘娘,您……就写?大白话啊?”
章太后手中的毛笔一顿,险些写?废了张纸,她没好气的道:“你为何总是只爱盯着细枝末节!?能琢磨些正经事么!?”
随侍在旁的宫女阿糖与阿玉噗嗤笑出了声。
兰贵被训了也不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您平日里写?信不这样。”
“写?信给人看,对方若通晓四书五经,少不得文雅些,省的叫人看轻。”章太后提笔继续写?信,嘴里教导着身边的太监宫女,这一心二用的本事也着实让人生奇,“对方若不擅此道,自然得写?的清爽些。古时白居易作诗,且要老妪能懂。我等才学上不如他,心胸总该学上几分才是。”
兰贵登时愁了:“娘娘,您说咱们世子不通文墨,日后可怎么当家呐?”
“嗤,”章太后十分的不以为意,“读书叫人明理,却也不是只有满腹经纶才有资格做当家。世间多的是满腹文章偏要做贼的小人。”当皇帝并非考状元,因此读了多?少书在其次,要紧的乃表面仁义?道德讲忠孝,内里心黑手狠不要脸。杨景澄差就差在了仁义?道德学太多,心黑手狠学太少。章太后想起她家宝贝大孙子前些日子在榆花村那软趴趴的处事,便觉得脑仁儿一阵阵的疼。
匆匆写?完剩下的内容,章太后搁下笔,以手撑着额头,用缓慢的呼吸纾解着心中焦躁。有时候她亦想不明白,执掌天下大半辈子,怎么就落到了如此这般几面为难的境地!?而满京宗室,最后竟是得捏着鼻子挑个面嫩心软的小娃娃来教导!永和已然够让她不满,不曾想在几十号宗室子弟里,除了华阳,居然连个与永和差不多?的都没有。
章太后默默的在心里数着数儿,从一数到了一百,又从一百直数到了两千,方重新打起了精神,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慢条斯理的道:“今儿的折子送来了么?拿来我瞧瞧。”
章太后平素便爱一个人琢磨事儿,兰贵等贴身服侍的人全然没发现她刚才的烦躁,一如既往的整理奏折去了。
京城,齐府。
顾老太太的正房内,齐成济与颜舜华正大眼瞪小眼。齐成济看着怀孕还乱跑的颜舜华有无数的训斥,奈何颜舜华已是世子夫人,不便过分无礼;颜舜华则瞪着老学究的外祖父,心里不停的抱怨,我都特特使人请你回来了,你堂堂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做官做老了的人,怎底半分机敏都无!?你外孙女儿现在凑活算个准太子妃了好不好!
顾老太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茫然无措。好半晌过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咳,那个,我说舜姐儿,你来寻你外公,可是在夫家受了委屈?”
颜舜华很是心累的道:“是呀,我夫家伯父不正摆了我外祖父一道儿么?”
齐成济脸色微变,沉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颜舜华直视着外祖父的眼睛:“您说呢?”
齐成济胡子抖了抖,半晌后,他对老妻道:“你且出去吧,屋里不用人伺候,我同?舜姐儿说说话。”
顾老太太张了张嘴,外祖父与外孙女儿虽谈不上避嫌,可一个大老爷们与新嫁没多久的小姑娘,有甚私房话好说的!?然而她觑了觑丈夫的脸色,还是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吱呀一声,正屋的大门关上,屋里瞬间昏暗了下来。颜舜华吐出了口浊气,开口道:“前几日端午,我有些孕吐,便没回家来。”
时下出嫁女多于端午回娘家省亲,若因怀孕生孩子或旁的缘故不便归宁的,娘家也要派个人去瞧瞧。端午那日,颜舜华的舅母董氏曾去过瑞安公府,因此齐成济一听便知道颜舜华是找了端午当借口,回头好对外窜口供的。
因此齐成济上道的道:“你嫁的不远,甚时想家了,打发个丫头回来说一声,我让你舅舅去接你便是,不必紧着那些规矩。”
颜舜华点了点头,她现正被人盯的紧,因此没心情车轱辘的废话,开门见山的道:“前日,我听闻朝上有您将入阁的风声,是也不是?”
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齐成济心下不悦,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只是风声,你休要乱传闲话。”
颜舜华道:“锦衣卫可不是这么说的。”
齐成济:“……”
颜舜华又道:“世子让我转告您,他根基未稳、羽翼未丰,您出头未必是好事。安安心心在礼部,过几年或有转机,您不必着急。”
齐成济揉着太阳穴道:“世子怎底叫你来说这些?”
“他与您不一样,比起甚心腹,他更信夫妻同?体。何况,”颜舜华有些不满的道,“放着我这个能光明正大回娘家的齐家外孙女不用,难道非得大费周章的寻个心腹传信不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身边有人,大抵也只有写?给我的信,那起子人不好拆了。就这,他写?的还是藏头信。不使我,您说他能使哪个?”
齐成济怔了怔,随即苦笑一声:“世子真不容易。”
“那您怎么想告诉我,我好写回信的。”颜舜华有些急切,虽说她方便回娘家,可谁知道齐家有没有埋伏着探子?她们祖孙两个总是密谈,傻子也知道有事了。朝堂上头还坐着个老太后呢,她不信真有几个人敢不把女人放在眼里。想到此处,她十分不敬的腹诽着自己的外公——就您这样的,可别去祸害内阁了吧!
齐成济摇头道:“我怎么想乃小事,世子怎么想才叫大事。”
颜舜华道:“世子只想做个逍遥纨绔,无意于权力争夺。”
齐成济眼睛眯了眯:“果真?”
颜舜华点点头:“果真!”
齐成济沉默了许久,方道:“我不信。”
颜舜华冷笑一声:“您是不信,还是不舍得信,亦或是您身边急聚起来的党羽不肯信?”
齐成济忽然轻笑:“舜姐儿,姑娘家锋芒毕露了可不好。”
颜舜华弹了弹袖子:“后妃节制娘家谓之?贤德。”
齐成济笑容微窒。
“您宦海沉浮,许多道理不必我说你便该明白。何以今日须得我一个内宅女子来提醒?尘埃未落时就妄图独占鳌头。”颜舜华目光锐利的看向齐成济,缓缓的道,“乱花欲醉迷人眼,外公,你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