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郡公走出昭仁殿外,耀目的阳光刺的他本能的抬手挡了挡。潜伏在树梢的知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太监粘走,一片寂静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从心底升起,带着难以名状的酸涩与委屈。
受伤的手传来一阵阵的跳痛,华阳郡公低下头,就站在昭仁殿外的廊下,面无表情的从手掌与指尖中抠出那一块块尖锐的玉石。因方才身体的重量,玉石嵌的很深。入宫不能带利器,想要清理?干净只得用力往外挤。送他出来的小太监看的一个哆嗦,请太医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鲜血滴滴答答的往下落,华阳郡公似毫无所觉,利落的清理?了所有的伤口。玉石随意的扔在青石凿花的地面,看的让人发?寒。
细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停在了五步外。
“郡公……”汤宏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您这是……”
华阳郡公瞥了一眼,见是汤宏与礼部尚书朱明德联袂而来,想是正预备去面圣。他轻轻的冲两位帝党的高官点了点头,而后旁若无人的抽出了块洁白的手绢,慢条斯理的擦拭着脸上身上的血迹。
汤宏与朱明德的脸色十分难看,但?凡为官做宰的,无不期盼侍奉个圣明君主。哪怕是个大奸臣,亦不愿遇上个喜怒无常的皇帝。不图君臣坐而论道,可就在大殿当中,公然把臣子弄了个满头满脸的血,实在有失体统!
忽然,华阳郡公问:“你们有事?”
汤宏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低下头,暗自纠结了好半日,方鼓起勇气道:“回郡公的话,原是于阁老?预备告老?,我举荐了礼部右侍郎齐成济补入内阁。”
“别去了。”忽如其来的消息,华阳郡公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淡淡的道,“瑞安公世子已调往宁江府做卫指挥使了。”
汤宏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骤然生出了千言万语,愣是不敢在乾清宫的地盘上说出来。朱明德更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看向华阳郡公的眼神有惧意,亦有佩服。提拔齐成济,乃永和帝为杨景澄铺路的第一步,不想这一步还未迈出,杨景澄已灰溜溜的滚出了京城。好手段!好魄力?!
“原来,他想让齐成济入阁啊?”华阳郡公的声音很小,带着若有若无的嘲弄。
华阳郡公的低语随着风隐约飘进汤宏耳里,听的他一个激灵。他已是暗中投靠了华阳郡公的人,可此事圣上下了死令,不到最后一刻,泄露者死!他有自己的难处,然则被华阳郡公当面逮了个正着,心里难免惴惴。
华阳郡公却没看他,而是走到了个养着两支荷花的大缸前,以水为镜,查探脸上的血迹。午时的庭院没有一丝风,大缸里的水静静的反射着湛蓝的天,与他额头上不甚明显的伤痕。没什么要擦的了,华阳郡公收好帕子,便预备出宫。
“郡公……”汤宏想说什么,在乾清宫又不大好说出口。
华阳郡公轻笑一声,并没把汤宏背地里的小动作放在心上。想也知道,此乃永和帝的吩咐。何况齐成济是瑞安公府的姻亲,比如今的阁臣于延绪靠的住。奈何杨景澄麻溜的脱离了京中旋涡,齐成济恐怕要注定空欢喜一场了。
想替人铺路,问过人家的意愿了么?华阳郡公对永和帝的自以为是满满厌恶。便果真要扶杨景澄上位,难道不该先色色预备齐全,再放出风声么?杨景澄被架在火上烤了小两个月,才想起来调齐成济入阁,简直可笑!
亦十足的可恨!
乾清宫门前永远的车水马龙,汤宏在廊下站了没一会儿,章首辅连同吏部户部的几个官员一齐走了过来。见了额头有明显新伤的华阳郡公,一行人不由怔了怔。
章首辅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领着人行礼。
华阳郡公对章家人没什么好说的,颔首回礼后,一言不发?的朝宫外走去了。
午时,阳光正好。杨景澄香甜一觉醒来,便看到了正替他打着扇子的青黛,想起了睡梦中令人舒爽的徐徐清风,不由笑道:“是你呀,累了吧?”
青黛抿嘴笑道:“可不是我?真当是叶姨娘不成?”
杨景澄不好意思的道:“喊她喊惯了。对了,其他人呢?”
“石英在洗衣裳,秋巧去厨下帮忙包粽子了。”青黛叹道,“世子离京太急了些,咱们可得在船上过端午了。”
“那岂不是别有一番风味?”杨景澄起身下床,又站在地上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方慢吞吞的拿起架子上的衣裳披在了身上。青黛头一回见到如此悠闲的杨景澄,十分的稀奇,不由笑道,“我今日才知道,您原来是会睡懒觉的。”
“多稀罕呐?人还有不爱睡懒觉的?”杨景澄晃到脸盆前,自己拧了块帕子,一面擦着脸一面道,“原先没去北镇抚司当差的时候,我哪日不是睡到中午起。谁成想当了那劳什子官以后,连休沐都不曾好生睡过一回。怪道儿京中纨绔一个两个的不愿出仕,这?当官啊,真不是人干的活!”说毕,把帕子往水盆里一扔,迈着他的大长腿径直出了舱门。
刚走到廊下,卷着湿气的风迎面吹来。然,除了湿气之外,还有太阳暴晒出的热辣。整只大船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而他们正是蒸笼里白白胖胖的包子,一个个被蒸的冒起了白烟。杨景澄嘶了一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舱房四角放着的冰盆,十分俊杰的退回了屋里。
青黛噗嗤笑出了声。
杨景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外头怎底那般热?”
正在叠被子的青黛笑道:“可不是?我们都没有出门的经验,丁大哥他们倒是听说走南闯北的,偏是一群糙汉子,冷也冷得,热也热得。昨天日头没这般大还好,今天早上你让关窗那会子,船就好似开进了火炉。你嘴里不住的喊热,人又不肯醒,把我急的了不得。还是石英能干,见边上有座大船路过,像是大户人家的模样,就奓着胆子问他们借点子冰。待屋里放了冰盆,你才睡安稳了。”
杨景澄瞠目结舌,自己今晨睡的这?般死的么?
“你今日就在家呆着吧。”青黛叠好被子,又去给杨景澄倒茶,“隔壁船上还送了好些能吃的冰,我都收在茶桶里,过会子你吃了中饭,我给?你做些冰碗吃。”
杨景澄问道:“隔壁船是哪家的?”
青黛答道:“不知道,看着像个商户的模样。”
杨景澄挑眉:“那攀上我们的船,不把他喜的屁滚尿流?”
“可不是?”青黛塞了碗茶到杨景澄手里,道,“石英想给钱,他们死活不肯收。想着商户不差那三瓜俩枣的,便罢了。”
杨景澄摇了摇头:“晚点靠岸你们派个人去城里买点子冰。”以他的地位,原无须与商户讲客套。但?毕竟是生人,他不放心每日要用的东西由别人张罗。现虽出了京,想让他死的人可未必罢了手。比如说……章首辅,真的就愿放弃长乐么?
船舱摇晃,杨景澄等从未坐过船的人颇不适应。做完事的丫头们皆躲到了杨景澄的舱里乘凉,却是什么都做不了。拿起绣绷子想绣个帕子,都觉着晃的眼晕。最后三人只好凑在一处打起了络子,勉强打发?着时间。
杨景澄更是无聊,书本是别想看的,容易坏眼睛,再则他也不爱看书。长途漫漫,别的船家或还养着几个会说书解闷的,他们船上么,开船摇撸的皆是丁年贵刨出来的,一个个乃锯了嘴的葫芦,便是肚里有无数段子,大抵也不想同他说。舱外太热不想去,隔着窗看外头的风景又怕把屋里的冷气跑没了。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后,他不得不感叹:“真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石英蔫蔫的道:“我们在路上要走个把月呢!”
一向乖巧的秋巧也忍不住道:“我听人说越往南边儿越热,我们行船正是最热的时候。”说着哀怨的看了眼杨景澄,“怪道官员换任皆是春秋两季,我算是知道缘故了。”
杨景澄顺手在秋巧的后脑上拍了一记:“怨望可是死罪,我皇命在身,不许抱怨。”
一语唬的秋巧赶紧闭了嘴,认真打起了手中的络子。静下心来的杨景澄也在屋里扎起了马步。两下里有了事情做,时光便过的飞快。酉时,太阳西斜,团在船上的热气迅速被河面上的风带走。船舱内的冰盆也将将好化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了几盆略带凉意的清水。
青黛把门窗尽数打开,穿堂风呼啸而过。在逼仄的船舱内练了半日基本功的杨景澄吁了口气,站起身吩咐道:“青黛,打水,我要洗澡。”
青黛应了一声,喊上石英与秋巧出去抬水。其实屋里就有冰化的凉水,可宗室的子弟素来养的精细,这?等不曾烧过的水是决计不会让主子们挨着的。她们三人只好去厨房抬那烧滚之后又放凉的清水。才走到厨房,石英一拍脑门:“看我们三个傻的!世子又不止是咱们的世子。”
青黛疑惑的看着她。
就听石英当即扯开了嗓门大喊:“龙葵、黄藤、甘松、龟甲!你们死哪去了?世子要洗澡,还不快来抬水!?”
几个方向立时传来回应,秋巧抚掌大笑:“是了,他们好容易因世子出门重新得了脸,可不是正要表现的时候?”
话音未落,龙葵等几个前小厮一阵风的跑来抬水。青黛三个丫头轻轻巧巧的空着手回了屋。杨景澄看到龙葵几个愣了下,方想起因出门在外,丫头不方便,家里强硬的把四根废柴塞了过来,权当丫头使唤。看着四根满脸讨好的废柴,杨景澄心累的叹了口气:“说来,你们习武如何了?”
龙葵抢着道:“回世子的话,已有成效了。”
杨景澄胡乱的点了点头:“日后不可松懈,晚点跟着我一块儿练吧。不指望你们能比得上马健他们,好歹别落了我的颜面。”
龟甲不服气的道:“马健他们身手好,可他们会伺候人么?”说着他撸起袖子,“我就不信了,世子你洗头他能有我伺候的舒服!”
杨景澄无言以对,糟心的看了眼龟甲,深深觉得这?货简直是个做太监的人才。无奈的拆了头发,由着四个小厮围着他服侍洗头洗澡。
不一时,天色暗了。洗完澡一身清爽的杨景澄正要去甲板上吹风,就见丁年贵迎面走了来。
杨景澄脸上惬意的表情一收,问道:“何事?”
丁年贵抖开手中精致的帖子道:“隔壁的商户想请世子过船一叙,世子肯赏脸么?”
杨景澄问:“做什么生意的?”
丁年贵答:“贩药材的。”
杨景澄侧头,隔着冰裂纹的窗棂往旁边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道:“可以,你陪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