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清晨。仲夏的阳光洒落在水面,泛起了凌凌波光。杨景澄被刺的睁开了眼,随即轻微的摇晃提醒了他身在船上。懒洋洋的喊了句:“欣儿,把窗子关上。”
吱呀一声,明瓦的窗户合拢,遮蔽了泰半的光,船舱内再次变的昏暗。杨景澄满意的翻了个身,接着呼呼大睡。五月的天气已然开始炎热,关上窗的床舱内温度渐渐升高。睡梦中的杨景澄一脚踢开被子,换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尽管如此,他的额上还是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杨景澄被热的皱起了眉,可就是不愿意醒来。自打去岁十月间重生,他至今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往日那睡到日上三竿的惬意时光,真?真?恍如隔世。就在他实在被热的要彻底清醒之际,一阵清风徐徐飘来,吹走了他周身的燥热。舒服!杨景澄暗暗感叹了一声,再次进入了梦乡。
杨景澄倒是睡的香甜,百里之外的京城却是炸了锅!他昨日大清早天没亮摸黑出的京,以至于满京城都没几个人知道他已调任宁江府,且人已经上了运河!
辰时,处理完一批国事的永和帝惯例拿过锦衣卫呈上的密报。将将打开头一封,便愕然的僵在了当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瑞安公世子于五月初一日清晨五鼓离京南下”,并附上了吏部出具的调令副本。
一股怒意轰的冲向了头顶,啪的一声,密折被重重的拍在了桌案上。其力道?之大,竟引得笔架上挂着的羊毫接连摇晃了好几下。
随侍在侧的太监们齐齐后脊一凉,纷纷暗自猜测朝上又生何事?梁安偷眼觑了觑永和帝的铁青的脸色,似动了真?怒的模样,唬的赶紧低下了头。
昭仁殿内一片死寂,只余永和帝粗重的呼吸。他双眼死死盯着摊开的密折,依旧不肯相信居然有人胆敢公然将他择定的嗣子候选驱逐出京!!此乃谋逆!
杨兴安!永和帝的后槽牙里挤出了一个名字!你羽翼未丰,就敢阳奉阴违;翌日你大势将成,岂不是要明目张胆的杀父弑君!?
竖子!混账!
哗啦!怒极的永和帝一掌拍在了个花瓶上,花瓶应声落地,清早插的荷花连着花瓶一同被砸了个稀烂,瓶中的水溅了出来,沿着凿花的地砖凝成了一副狰狞的画面。
梁安等?心腹太监低垂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永和帝外放的怒火一点点收回,周身萦绕的乌云却愈发的可怖。他缓缓的坐回椅子上,一字一句的道?:“宣、华、阳!”
这三个字仿佛从胸腔里蹦出来,带着浓重的沙哑与血腥气。侍立在不远处的太监陈方珠不自觉的抖了抖,最终他鼓起勇气踏出了一步,用尽量柔和的音调,轻声道?:“奴才遵旨。”
随着永和帝的一个眼神,陈方珠小心翼翼的倒退着走出了昭仁殿。直到外头耀眼的阳光撒在他脸上,他才?用手遮着眼睛,在门外深呼吸几口,定了定神。而?后低垂着头,快步往宫外赶去。出宫,上马车,疾驰至北镇抚司。
坐在案几前的华阳郡公手中仿佛有永远批不完的卷宗,他纹丝不动的坐在匾额下方,好似比永和帝更加的日理万机。刺目的阳光被窗纸削弱,抵达室内时变的柔和。光晕打在他的发梢衣裳上,晕染出了一层淡到难以察觉的金光,竟凭空生出了些许宝相庄严的味道。
陈方珠狂跳的心倏地镇定了下来,一步跨入堂中,潇洒的甩起手中拂尘,下巴微抬,摆足了天使的架子,提气朗声道:“圣上口谕,宣华阳郡公觐见——”
华阳郡公从容不迫的放下笔,起身整了整衣裳,方不疾不徐的离开案几,走至大堂中央,对着皇宫的方向跪下、行礼:“臣接旨。”
屠方担忧的看着自家主人,他从陈方珠慌乱的步伐判断出圣上必然在震怒。而?这几日风平浪静的朝堂,能让圣上震怒的,唯有……
华阳郡公似没发现此前陈方珠的异常,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陈方珠跟了上来,在他耳边低声道?:“郡公……”
华阳郡公淡然道:“为了瑞安公世子?”
陈方珠苦笑一声:“您既知道,何必暗中操作?”
“以免节外生枝。”华阳郡公并非多话?之人,随口两句之后,便闭嘴不言。走到大门处,早有长随牵了马来。飞身上马,带着七八个长随并陈方珠,一路朝皇宫飞驰而去。
快步行至乾清宫,永和帝阴沉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坐在宽敞的御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规规矩矩行三跪九叩大礼的华阳,半日不曾叫起。
华阳郡公安静的跪着,低眉顺目,看不出丝毫情绪。
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皆是如同雕塑般的静默。日头高悬,窗外蝉鸣声声,半日积累的热浪从宽敞的庭院往殿中袭来。横平竖直站的端端正正的太监们,额头汗珠颗颗滚落,心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炎热,只有入骨的冰寒。
面对明目张胆的挑衅与昭然若揭的野心!永和帝心中杀意沸腾!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住回荡——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便再无人敢觊觎朕的天下!
昭仁殿的空气压抑的可怕,永和帝憎恶的目光宛如实质般落下,华阳郡公隐藏在长袖中的指尖轻不可查的微微颤抖着。在他命人呈上密折的那一刻,便知必然有此一劫。永和帝正因防备他,方把杨景澄摆到了台前。而?他却伙同章太后,连哄带骗的把杨景澄送出了京。
尽管他躲在了章太后的背后,但朝堂之上,从没有什么事能真的做到叶落无声、雁过无痕。
脑海里蓦得想起了身边谋士的话?:“与其左右周旋,不如手起刀落!”
杀了杨景澄的确可以一劳永逸,哪怕永和帝再恨他,只要章家依旧屹立朝堂,御座上的那位便不会?杀他。而?不似眼下,那浓郁的杀意毫不掩饰的向他压来。永和帝有了更合心意的嗣子,留着他还有何用?
可是,华阳郡公闭了闭眼,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不愿做,也总有些人……不想杀。
“锦衣卫指挥使,”永和帝阴冷的质询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你无本可奏?”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来。在永和帝耐心告罄的瞬间,开口道:“禀圣上,瑞安公世子调任之事,系吏部所为,臣今晨接到密报,便已呈至司礼监。望圣上明察。”
“放你娘的狗屁!”明显推诿的话?激起了永和帝先?前竭力控制的怒火,他抬手抄起个镇纸就对着华阳郡公的脑袋猛的砸了过去,“宁江府是谁亲自挑的地方,张耀堂调入永州府是谁的手笔!?”永和帝骤然咆哮,“杨兴安!你当朕是傻子么!?”
白玉的镇纸落在地上碎成了渣,华阳郡公额头上一抹鲜血顺着他瘦削的面庞潺潺流下。永和帝的暴怒让他心头一颤,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无所畏惧,再多的憎恨鄙夷,都不能无视帝王至高无上的权柄。只要御座上的人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便能轻易的将他千刀万剐。再次叩首。双肩的重量下压,略带薄茧的手按在了尖锐的玉石碎片上。鲜血从指间渗出,与额头上滴答的血液混在了一处,浸染在脂白的玉石上,是刺目的鲜红。但在此皇权威压下,他似察觉不到疼痛。任凭鲜血四溢,他脸上的平静却没有丝毫的裂痕。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永和帝最恨的正是华阳的淡定从容。无论多大的事、多汹涌的波涛,他都能镇定自若、处之泰然。妒火席卷而来,催化着原本便熊熊的怒火,永和帝的怒发几欲冲冠!若非有所顾忌……他攥紧了拳头,心中恨声道?:早晚有一日,朕要亲手拧下你的头颅!
绝不可坐以待毙!华阳郡公忽略掉紧绷的神经带来的不适,沉稳的道?:“圣上。瑞安公世子身边,跟了十三位太后赏的人。”
永和帝满腔怒火瞬间一窒。
“宁江府地处江南,物产丰茂、富庶繁华。”华阳郡公的声线低沉悦耳,“圣上春秋鼎盛,放他去外头历练几年,有何不可?”
春秋鼎盛四个字毫无疑问的骚到了永和帝的痒处,他的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舒缓,嘴里的话?却依旧刻毒:“于是聪慧过人的华阳郡公便替朕做起了主。”
“臣不敢。”华阳郡公身体又压低了几分,额头已抵在了玉石碎片上,“瑞安公世子虽欲谋外放,却从未曾想过几日功夫便落地成行。”
“呵……”永和帝皮笑肉不笑的道?,“郡公久在锦衣卫,是否想亲自尝尝诏狱酷刑?”
“臣惶恐。”想起诏狱里折磨人的万般手段,饶是以华阳郡公的心性,此刻也忍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强压下心中惧意,加快了语速道?,“臣区区武将,何德何能可驱使吏部?倒是章家,”他话?音稍顿,“方才有小旗来报,吏部调令,章家承重孙章士阁出任徽州知府,正四品。”
永和帝被忽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因皇帝精力有限,文官四品以下、武将三品以下的调任升迁,多半不会?及时报上。然四品作为高官的分界,又事涉章家,吏部居然不声不响的办了个干净利索。可巧的是,章士阁是文官的四品,而?杨景澄则是武将的三品。这根线卡的严丝合缝,绝非偶然!
就在永和帝愣神间,华阳郡公又平地丢出个炸雷:“瑞安公世子乃昨日清晨出的城,而?章士阁的船队今日清晨业已出发南下。”
如出一辙的调令,如出一辙的安排,再联想到杨景澄身边的“侍卫”。永和帝心中怒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对章家疯狂滋长的憎恨。
“章鸿祯!好!好!你好啊!”永和帝低低的叨念着,他似总算想起了自己真?正的仇家。
至此,华阳郡公终于把自己摘脱了出来。他的肩膀倏地一垮,上半身的重量尽数落在了手掌上。已然扎进皮肤的玉石碎片更深入了几分,指尖的剧痛顷刻间扎进了心底。他的眉头不自觉的轻跳了两下,又很快归于平静。额头的鲜血渐止,他又一次艰难的闯过了一关。
永和帝颓然的靠在了椅背上,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心里第一万次的诅咒着章太后为何不死?但面对庞然大物的章家,只有深深的无力。他疲倦的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再想想。”
华阳郡公第三次恭恭敬敬的叩首:“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加更了,每天四章,先持续到月底,大家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