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裂缝

华阳郡公府,外书房。

华阳郡公坐在案几前,从细小的竹桶中抽出了一卷扎的密密实实的纸。纸卷的边缘有个小小的蜡封。他目光落在鲜红蜡封上的瞬间,手指不自觉的顿了顿。

蜡封是个孔雀的图案,代表的是……章太后相关的信息。

华阳郡公与章太后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连带在锦衣卫以及新生的东厂里也不例外。除却各自的心腹,其余的人谁也不知道到底忠于谁。因此,他能知晓章太后的事并不奇怪,只是从情绪上,不是很想阅读。

然而短短的一个呼吸间,华阳郡公已摒弃了所有纷乱的心绪,连随侍在旁的屠方都不曾察觉。拇指压上蜡封,碾碎,纸卷小心翼翼的展开,密密麻麻的小字映入了眼帘。

随即,屠方听到了一声脆响!杯盏落地的声音,惊醒了书房内的所有人!

“郡公!”屠方一步跨到主人跟前,看到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的起伏,视线不由落在了方才不曾留意的纸卷上。这上头,写的是甚?

华阳郡公闭上眼,竭力调节着呼吸。足有半盏茶的功夫,他方放开手中被抓成?团的纸,平静了下来。

“郡公。”屠方再次担忧的喊。

“无?事,”华阳郡公沉声道,“使个人,去请承泽侯。”顿了顿,又道?,“还有安永郡王。”

屠方瞥了眼纸上残留的印记,试探着问:“要请汤阁老?么?”

“暂不必。”

屠方应声而去,出门之前没忘了吩咐屋里的几个小厮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以免扎了人。

华阳郡公靠在椅背上,长长的吐出了口浊气。太后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出人意料啊。

“梆!——梆!”打落更的声音有节奏的响起,一快一慢,接连三回。京城百姓家的烛火,在更夫的提醒下,一盏盏的熄灭。李纪桐脚步飞快的在道路上行走着,不过一刻多钟,便抵达了华阳郡公府。通报进门后,撞见了同样匆匆赶来的安永郡王。

二人四目相对,皆轻笑出声。李纪桐没想到素来不喜管闲事的宗室们也掺和了进来;安永郡王倒是不奇怪李纪桐的选择,他的笑?乃对上进的年轻后生的善意。不想,待二人进了外书房,看到华阳郡公的脸色,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三人互相见礼毕,华阳郡公引二人到池边凉亭坐下。这是他喜欢谈事的地方——阔朗舒爽,不易被人监听。屠方与其余心腹随从不远不近的守在各个路口,务必保证无?人能靠近凉亭中的主人。

彼此落座后,安永郡王率先开口:“你有何事,且直说来。”

华阳郡公面色沉郁的道?:“昨日,章首辅以家宴为由,给澄哥儿下了帖子。今日申时,澄哥儿应约赴宴。申时末,太后亲临章府。不久,太后屏退左右,独留下澄哥儿密谈。”

李纪桐暗叹,好快的消息。此刻不过戌时多点儿,算上通知他的来回时间,大约酉时便接到了信儿!随时监控章府不算什么,谁家还能没几个探子。但时时有消息传出,便的确是本事了。想到此处,他不免又为杨景澄担忧。他是信杨景澄无?二心的,也认为章太后单独留下他说话,乃是故意挑拨的计谋。然而……自古君心难测,杨景澄今日的不谨慎,是否会成?为翌日的把柄,实在不好说。尤其是杨景澄亦有资格做太子。

安永郡王皱起了眉,琢磨了好半日也无?结果,不耐烦的道?:“有事说事,你们别同我打哑谜,我脑子不好,猜不出谜底。”

华阳郡公看向安永郡王:“近来圣上那处,叔叔可有听见什么新闻?”

“圣上那处没有。”安永郡王不客气的道?,“梁王府倒有,你要听么?”

华阳郡公神色一凝:“坏事儿?”

安永郡王叹道:“于我而言算不上。圣上叫宗室们左右为难了啊。”

李纪桐眼皮一跳,宗室们在为难什么,他有点不敢想。

华阳郡公半点不意外,所谓左右为难,无?非是他招人嫌,杨景澄则更讨喜;但有章家横亘在朝堂,宗室又担忧杨景澄性子太绵软弹压不住。可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妄想刀切豆腐两面光。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梁王太公表态了么?”

安永郡王苦笑:“他老?人家怎可能表态。”

华阳郡公不以为意:“只消他们不站去长乐那头,其余的,随他们去吧。”

安永郡王知道华阳郡公不曾把混吃等死的宗室放在眼里,但宗室日渐艰难的今日,众人依旧各怀鬼胎,让人齿冷。这也是他不再安享荣华,出头帮衬华阳的缘故。日后能否封亲王倒在其次,只不想子孙后代一直这么颓废下去罢了。

李纪桐一向对宗室感观不好,压根不想提他们。虽觑着华阳郡公脸色不佳,依旧直言不讳的道?:“郡公今夜招我等前来,是有甚吩咐么?”

“有些事想问问你们。”华阳郡公淡淡的道?,“圣上对我疑心日重,欲扶持澄哥儿上位,此事你们理应知晓,我便不多说了。前日澄哥儿来寻我,自请外放。”华阳郡公先强调了杨景澄立场,此乃话术,以安定安永郡王与承泽侯之心。毕竟二人与杨景澄亦有旧,他与杨景澄谁上位,皆无?损失。这正是永和帝的狠辣之处,以至于今夜议事,他甚至都不想请汤宏来。

稍停,华阳郡公接着道?,“实不相瞒,近日种种烦忧,乃至梁王太公等人摇摆不定,皆因圣上喜爱能干晚辈之心,被人误解。”

李纪桐和安永郡王齐齐抖了抖,这话真特么的假。

华阳郡公当做没看见二人的动作,何况他们二人多少有些城府,与其说是情绪外露,不如说更像无声的附和。

“因此,我让澄哥儿试着接触章家。”华阳郡公懒得再说空话,直接道?,“不求圣上如何,好赖怜悯我等则个,宗室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华阳郡公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在李纪桐与安永郡王耳中,宛如平地惊雷!让杨景澄去接触章府!?那不就是引诱圣上疑心杨景澄么!?这是手起刀落,直断了杨景澄的前程啊!且不论圣上是否上当,朝堂上的规矩,可不管你真心假意。只消站了队,那便打上了印记。哪怕杨景澄日后亮明身份,依旧是个硕大的把柄。说句到家的,有此一事,翌日华阳郡公登基,杨景澄一生都被捏的死死的,但凡有所妄动,砍人的理由都是现成?的——昔年叛主。李纪桐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不愧是华阳郡公,真特娘的好狠!

看着两位铁杆的脸色,华阳郡公心底微叹,此事是把双刃剑,臣下不可能没有半点兔死狐悲之心。可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没点手段,他早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好在大家皆是权贵,黑心事儿没干过的实属少数,倒也能互相理解。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澄哥儿与章家素不和睦,呼喇巴的去接触,章家也不是傻子。”华阳郡公述说着前情,“他身后一直缀着东厂的尾巴,因此我故意卖了个破绽给东厂的番子们。果然章家在澄哥儿示好后,办起了家宴。”

“不曾想,”华阳郡公阴沉的道?,“太后亲临了章家。”

终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的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太后出宫是要封街的,锦衣卫銮仪卫皆要出动,驱赶百姓、安设路障,以确保太后的安危。因此,李纪桐倒是知道今日章太后回了趟娘家,此前却并没当回事。不想里头竟夹杂着这般曲折的内情。无?怪乎华阳郡公急急招他们来议事,这是儿,有些不好办了!

安永郡王满面愁容的道?:“过犹不及了。”杨景澄与章家眉来眼去,华阳郡公在宫里的人再添点油加点醋,不怕圣上不多想。然而这层关系,顶好是若有若无的,表面上看着毫无关联、须得层层深挖才能看到个影儿的方叫上乘。杨景澄独自去章家赴宴已是不妥,再叫太后堵个正着,圣上又不是傻子,便是猜不着里头有华阳郡公的手脚,也知道杨景澄被章家算计了。换句话说,杨景澄不是显得更可信了么?

“澄哥儿出仕还是太短了啊。”安永郡王摇头叹道,“华阳,此事亦是你没做妥当,该细细叮嘱他几句的。”

华阳郡公嘴里泛苦,这般坑自家兄弟的事,暗示已然冒着风险,再掰开了揉碎了细讲,打量杨景澄傻的么?章太后的忽然袭击,让他不得不生出了担忧。倒不是怕杨景澄倒戈向了章家,两家的仇怨到了今日的地步,即便是杨景澄上位,至多手段温和些,不可能再让章家横行朝野。但,看似一脸懵懂的杨景澄,心里又明白了多少呢?章太后今日必然有不少挑拨之语,又是否会动摇杨景澄对他的全然信任?华阳郡公无法追寻答案,以至于他无?端生出了数不清的烦躁,险些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不知过了多久,华阳郡公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觉得,他会?因此与我离心么?”

一股夜风压着荷叶掠过,凉亭的轻纱卷向了天空。在荷叶摇动的轻响里,三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是滴,太后就是在下铲子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