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青云

又一次听到了自鸣钟的滴答声,杨景澄猛然惊醒!他暗暗记下了?章太后的话,但并不打算顺着对方的思路走。

“娘娘,臣想出京。”杨景澄如是说。

看着杨景澄的坚定,章太后且喜且忧。她方才的话,有一半假意,却也有一半真心。至少,“天下没有哪个老妇人不向着孙子,没有哪个老妇人不惦记娘家”这句是十足真的。因此她欣喜于杨景澄的心性,不容易被人左右,不容易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但也忧虑他的坚持,生母枉死,可谓血海深仇。章太后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时至今日,她总算深切的明白了为何民?间要流传那句“富不过三代”的俗语了。

章家当了?多少代的官,章太后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她们是盘踞京中的名门望族,从前朝开?始,族里就有官员无数。因多子且貌美,本朝宗室极爱与之联姻。早年倒还好,虽说她被选为了太子妃,却因本朝后宫不可干政的组训,章家也就是个中等人家。因此子孙或许无才,但至少不会狂妄。

不想世事多变,她因缘巧合之下,成了?本朝第一个掌权的后妃,可巧,她嫡亲的兄长亦有满腹的才华。兄妹两个把持着朝政,连带着章家亦跟着一飞冲天。过往的家规,在庞大的权势面前,被碾成了?齑粉。无数想要攫取好处的人,蜂拥而至的讨好奉承。不曾吃过苦头们的后辈渐渐迷失了?心性,逐渐变得傲慢嚣张。

如瑞安公夫人,明明已经占尽优势,偏偏还要赶尽杀绝;明明已经清除后患,偏偏还要算计冷落庶子。章太后看向杨景澄的目光很是复杂,如若当时他的嫡母,不曾那般的肆意妄为,今日章家一系,是否能够摆脱如此被动的局面?

放眼整个章氏宗族,又有几个人知晓,繁花似锦、烈火喷油的章家,早已四面皆敌?

自古权臣能善终者,屈指可数。章太后不认为自己的娘家能轻易逃过这般天命。不提被欺压多年的宗室的憎恨,便是自己,许多时候不也……恨到怒目切齿、又无可奈何么?

长乐……章太后心里念起这个名字,恼的想杀人的心都有。章家与永和帝在为嗣子博弈,她与哥哥又何曾不在为此博弈。作?为权臣,章首辅想要更容易掌握的帝王;作?为太后,她想要的却是自家江山千秋万代,岂肯容忍废物猖狂。

好容易出现了?个各方皆能勉强接受的杨景澄,呵,生母死在了嫡母手上,而他嫡母,姓章!

“你想出京,是想避开京中纷乱么?”章太后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疲倦。

“是。”杨景澄爽快的答道。

“你可知,有些纷乱不是出京便能避开的。”

杨景澄喉结微动,面对着老谋深算的太后,他选择了实话实说:“至少彰显了我不想夺储之心。”

“你真的一点都不想么?”

杨景澄没说话,他知道自己骗不过太后,索性所有要撒谎的,都闭嘴不言。

但有时候无声的回答亦是回答。章太后喃喃的道:“我若是个男人,我也想坐那个位置的。”若不是阻力着实太大了?,她甚至想效仿先贤,也在御座上过一把女皇的瘾。可惜时事变迁,世道再不会像昔年那般暂时容忍女皇了?。

杨景澄想说什么,又赶忙止住。他侧抬着头,看了?兰贵一眼。兰贵一个激灵,站在太后侧后方的他立刻讨好的冲杨景澄点头哈腰的笑。

章太后的余光瞥见了?兰贵的小动作,直接吩咐道:“兰贵,你出去看着门。”

兰贵为难的看着太后,小眼神儿不停的往杨景澄那边飞,拼命的暗示着什么。

章太后不以为意,对他挥了挥手,又对杨景澄道:“你起来吧,来我这儿坐,咱们祖孙说说体己话儿。”

兰贵惊的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太后她老人家不单把人都撵走,还要杨景澄挨着她坐!!!您老知不知道,这位武艺非凡的世子,能一家伙拧断您的脖子!!!

章太后翻了?个白眼,她实看不上兰贵的小气样儿。抬手指了?指门外,压根没有跟兰贵废话的兴趣。兰贵无法,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就在关门的档口,还鬼鬼祟祟的探头进来看了?好几眼,章太后咬着后槽牙对杨景澄道:“日后你要做了?皇帝,把他放去坤宁宫,一准得心应手!”

原是有些压抑的气氛,硬是叫兰贵折腾出了几分喜感。杨景澄坐在了金孙宝座上,笑出了声。

“事到如今,我若说半点没想过,那对您着实太不敬了些。”杨景澄这会子彻底想开了?,他眼前是无边无尽的迷雾,与其小心翼翼的试探,还不如昂首踏步的向前。横竖看不见,摔死的概率没有任何差别。

章太后不置可否。

“可是华阳哥哥待我不薄。”杨景澄老老实实的道,“娘娘有所不知,我自幼孤僻,其实与英大哥哥,也是近几个月才熟悉的。早盼着有个肯关爱我的兄长。恰好遇到了他。”

“于是你就死心塌地了?”章太后道,“他现连太子都没混上,对值得拉拢的人自然和气些。翌日当了?皇帝,可就不定怎样待你了?。伴君如伴虎,并非戏言。”

“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杨景澄极为认真的道,“若是,我认!”

“你……”

“但我不能在他翻脸之前背叛他。”杨景澄诚恳的道,“娘娘,圣上确实不该把他放去锦衣卫。那里,全是杀戮。分明几板子下去便招了?的人,锦衣卫权当没看见,自顾自的换着花样折磨。他们根本不为审案,就是……为了?……为了?……”杨景澄一时词穷,想不到用什么话去形容心里的感受。

“凌虐往日高高在上的高官们的快感。”章太后接住了杨景澄的话。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我在那处带了半年,因不是主官,许多事能避则避,依旧让我……噩梦连连。”

“因此,执掌锦衣卫十年的华阳哥哥,性格偏激些,并非他之过。”杨景澄道,“既然娘娘不高兴我们不拿您当祖母,那今日孙儿斗胆说几句只能对祖母说的话。”

章太后点了点头。

“那祖母有没有想过,已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华阳哥哥,再被看重的兄弟背叛,他会不会更偏激?”

“宗室人丁本就不旺,连我这等在政务上并无长才之人,都可称翘楚,可见人才凋零到了何等地步。”

“因此,哪怕华阳哥哥不当皇帝,是不是依然为宗室里不可多得的青年俊彦?”

“我们真的要把他逼到无路可走,逼到绝望疯狂么?”

卖了?半日温情的章太后,尝到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一时被噎了个够呛。

“华阳哥哥的嫡母已经死了。”杨景澄低声道,“我要报仇,也只会找罪魁,不可能牵连无辜。”

“其实,除却立场之外?并无甚不共戴天之仇。”

“我会竭尽全力的在两边周旋。”杨景澄漆黑的眸子看着章太后,“奶奶放过哥哥可好?”

章太后额上青筋直跳,她万万没想到杨景澄竟如此的光棍、如此的胆大包天!朝堂上的口头承诺连个屁都不算,我信你个鬼!然而她毕竟是打滚多年的老手,岂能叫一个晚辈三言两语的堵住嘴。

只见她摇了?摇头:“不共戴天之仇,可不止杀个侧室那点小事。十七年前……”

“那是圣上也同意的!”杨景澄快速接话。十七年前章太后屠戮宗室,永和帝不知道?笑话!宗室尾大不掉,制约章家的同时,更会制约皇帝。不止如此,圣上无子,果真宗室满目文武双全的才子,他那皇位坐的安心么?只不过那是章太后动的手,永和帝乐的躲在后头捡便宜罢了。

章太后再一次探得了?杨景澄的胆量,幽幽道:“你不怕我把此话告诉圣上?”

杨景澄道:“您觉得圣上会信么?”

章太后笑道:“不欺负你小孩子,真想告状,自然有法子让他信。”

顿了顿,她又道,“你这性子啊,让我想起了?先皇。”章太后语调里充满了怅然,“他亦是个敢打敢拼的,所以我常常问老天,咱们圣上到底长得像谁啊?”

杨景澄这回果断的闭了嘴。

章太后撇了?撇嘴:“我看错你了?,粘上毛你比猴儿都精。”

杨景澄豁出去了?:“奶奶过奖。”

“罢了,”章太后摆摆手,“你想出京是吧,想好了?去哪儿吗?”

幸福来得太突然!杨景澄震惊了?。

“苦寒之地别想。”章太后念叨着,“万一有个好歹,你父亲怕得跟着你蹬腿去了?。”

杨景澄干笑:“我也不至于那么废,不过苦寒之地没甚意思。”

章太后问:“你华阳哥哥给你挑在哪儿?说来我听听。”

“江南宁江府,正三品卫指挥使。”杨景澄快速报出了地名。

章太后想了想:“还行,一地主官,不消受上峰的鸟气。”

杨景澄道:“看您说的,还有敢给我气受的上峰?”

章太后嗤笑:“不敢给你气受?你去问问你皇伯父,朝臣哪日不气的他摔碟子摔碗。你在锦衣卫里横行霸道,那是仗着华阳的势。出了京谁搭理你!去外头吃吃苦,看一看世态炎凉,趁着我还活着,你把能吃的苦头都吃了?,日后也就顺了?。不然……真等你那小气吧啦的皇伯父当了?家,你们哥俩个且有的受!”

杨景澄半点没信章太后老祖母的殷切唠叨,笑嘻嘻的问:“您是打算掉头支持华阳哥哥了?”

章太后苍老的眼眸看了?过来,直把杨景澄看的后脊梁骨发毛,她才似笑非笑的道:“不,我等你回心转意。”

“而后,”章太后起身,踱步到了门口,唰的拉开?了?厅堂的大门。厅堂内瞬时大亮,门外的阳光轰的宣泄了?进来。

“本宫送你,直上青云!”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是真正掌权人的手段,她私心很重的,别被她忽悠瘸了啊,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