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各色流言骤然乍起之时,华阳郡公同样猝不及防。他并不想此时对付杨景澄,初入官场毫无根基的杨景澄眼下对他亦不造成任何威胁。十二年的经营并非无用功。
然而,既是有经营,自然有党羽。他不惧杨景澄,党羽却比不得他从容。接连数日,平日里隐藏在暗处的?“准太子党”们倾巢出动,用尽浑身解数联络纵横,试图把敌人掐灭在萌芽之中。
而另一波人马,即以章首辅为首的?太后党,却开始了推波助澜。杨景澄的?卷入,打破了长乐和华阳之争的?僵持局面,京城原本的一潭死水起了浑浊。
此情此景,对太后党是有利的。杨景澄崛起,进能挑起他与华阳之争,待他们两败俱伤,长乐自然能渔翁得利;退能直接扶杨景澄上位,毕竟这也是宗室的青年俊彦,这也是章家的外孙。
往日的龃龉不过是嫡母刻薄,于朝堂行走的男人们而言,属实微不足道了。退一万步讲,哪怕杨景澄非要与章家为敌,性格绵软的他可比华阳郡公好对付太多了。
一时间,杨景澄孝悌友爱之声名传遍了大街小巷,俨然成为了宗室子弟的?第一人。与之相对的?,正是华阳郡公的凶残暴虐,其手段狠辣阴毒,几乎要同史上赫赫有名的?酷吏们同台竞技。圣上至今依旧无子?,二者?之间,圣上愿选谁做嗣子?
初夏时节,蝉鸣将起,澄澈的?天空万里无云。可杨景澄心中的乌云越积越厚,沉甸甸的压到他四肢冰凉。吴子英张继臣被杀案依旧让北镇抚司忙碌非常,华阳郡公所在的大堂永远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足足一个月,杨景澄没有任何机会与之单独交谈。与未来天子?的?结怨让他恐惧,与亲厚兄长的疏离让他酸楚。立在北镇抚司的甬道上,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大堂。杨景澄无声的质问:“你?是没空见我?还是不想见我?”
四月初七日,宜纳采、嫁娶、安床、移徙,楼英的婚礼如期举行。小小的宅院里,堆的?是如山的贺礼。楼英是靖南伯家旁支的女婿,更是杨景澄自幼相伴的?表兄。示好的?人如过江之鲫,一件比一件贵重的?贺礼让新郎官楼英脊背阵阵发寒。
靖南伯一面在华阳郡公与杨景澄兄弟间左右为难;一面又隐隐有按捺不住的窃喜,楼英这个孙女婿,挑的?堪称绝妙!那时的杨景澄不过是个小角色,算不上他巴结。
华阳胜他可以装糊涂,京城姻亲错综复杂,万不至于因个表亲受牵连;杨景澄胜,那可就是再正经不过的?从龙之功,至少能将如今的?富贵权势再绵延三代。是以靖南伯虽未亲自出席婚礼,却派了老妻主持,可谓是圆滑无比,两头不得罪。
鞭炮的喧嚣中,魏燕如静静的?坐在闺房里,等待着吉时。她身旁围绕着族里大大小小的姐妹,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闲话。其中,只有一个女孩儿显得尤其的安静,正是靖南伯长子魏英杰的老来女,亦是嫡出的幼女魏书蕾。这个曾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儿,因外祖谋反害她母亲自杀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年仅九岁的?她,规规矩矩的坐在那处,在锦绣繁华中与世隔绝。
魏燕如的?眼睛有些发酸,她恰到好处的?婚事,格外受优待的?婚礼,细论起来皆是当日因魏书蕾而得的?缘分。可那时众心捧月的?千金,今日躲在人群中再无人肯时时关照处处讨好,连去给她压床的?小事,都被另外的?父母双全的族中姐妹取代。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从辰时到申时。门外的?鞭炮轰然响起,魏燕如方如梦初醒,就……要出门子了么?
红盖头罩下,两个喜娘一左一右的搀起了她。屋中的姐妹们呼啦啦的冲到了门口,嘻嘻哈哈的?用身体挡着门,预备为难新郎官。盖头下狭窄的?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双极精致秀美的小脚。
“六姑娘……”喜娘笑问,“你?怎地不去拦门?”
魏书蕾没说话,她伸手递过来一个荷包,上头绣着两只白头鸳鸯。鸳鸯绣的并不好,丝线支棱、形状古怪。但可以看?出那竭力?细密的?针脚,和隐约的童趣。
“鸳鸯同白首,相得在中河。水客莫惊笑,云间比翼多。”魏燕如心中默默念出了这句诗,然后紧紧的抓住了荷包,轻声道了句:“多谢。”
魏书蕾笑了笑:“祝姐姐长命百岁,儿孙满堂。”是的,姐姐的?长命百岁,姐姐的?儿孙满堂。而不是同众武将般,满屋儿女,无一嫡出。
魏燕如摸了摸族妹的脑袋,房门被叮叮当当的?银锞子?叫开。未婚的?姐妹们躲进了幔帐后,楼英高大的身影走近,拱手作揖:“姑娘,请。”
喜娘与幔帐后的姐妹们噗嗤笑出了声,魏燕如盖头下的?脸亦红了红,难道不该叫娘子?么?笑闹中,魏燕如被搀上了花轿。鞭炮阵阵,花轿远去,酉时初刻,停在了楼英租住的小院门口。
狭窄的?小院里贺礼层叠,勉强清出了一条可供花轿通过的?道路。楼英在京无长辈,婚礼由大舅章骏驰与大舅母刘夫人主持。因喜棚下的?空地被贺礼所占,酒席只得占用大门外的?巷道。
以大门为界,竖起纱制的屏风。东头为女眷,西头为男宾。几十桌的?酒宴,把整个巷道占了个满满当当。还有放不下的?,只得借街坊四邻的院子。
周遭的小商户小作坊主们,何?曾经历过如此排场,打眼见着那一品二品的?官服补子,一个个吓的?两腿哆嗦,带着老婆孩子躲在屋里,休说上桌,竟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怎么死都不知道。
婚礼喧嚣热闹到了奇诡的地步,章骏驰等几个平素不把楼英这个便宜外甥放在眼里的?舅舅,今日显得尤其的慈祥和气,领着楼英一桌一桌的?敬酒,俨然是个亲爹的模样。
一众高官坐在乌七八糟的?巷道里,毫无怨言。他们身上光彩夺目的衣袍把脸上的?笑容衬托的?更加真挚。推杯换盏间,自幼生长在京城的楼英,第一次把高官显贵们认了个齐全。而原该是要紧宾客的魏燕如的?近支叔伯兄弟们,已被挤在了角落,仿佛嫁姑娘的?不是他们。
不近不远的?一桌酒席上,李纪桐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着硬挤到自己旁边的杨景澄道:“太过了。你?该寻个由头摆个宴的?,省的?拍不成马屁的?人祸害你表哥的婚礼。”
杨景澄抿了抿嘴:“那不是更给他们机会拉帮结派了么?”
李纪桐看?了看?左右,密密麻麻的?全是人,索性拉着杨景澄起身:“我喝的?有点多了,你?陪我去走走。”
同桌的?其他人立刻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不过以杨景澄如今的?身份,他们可没资格阻拦,只好眼睁睁的?看?着李纪桐将人拉走,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二人挤出了巷道,直接来到了大街上。忽觉天下最繁华的京城大街显得安静了几分。沿着大马路,寻到了一家装潢精美的茶楼。凡举这等死贵的?地界,通常都有颇多空位。于是很轻易的?找到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饮茶。
一杯清茶下肚,李纪桐方觉得耳边的?吵闹终于停了下来。忧心忡忡的?看?着对面沉默的?杨景澄,道:“澄哥儿,你?预备怎么办?”
杨景澄垂下眼眸:“我不知道。”
李纪桐叹道:“你?得拿个章程了。”
杨景澄抬头看?向李纪桐:“梁王府怎么说?”
“嗤,能怎么说?”李纪桐语气里带上了些许鄙夷,“他们怕你?华阳哥哥,自是觉得你?好。”
“依你?说,”杨景澄把玩着手中的茶碗盖,淡然道,“我们兄弟哪个好?”
“你?要听实话?”
“实话。”
“你?不如郡公。”
杨景澄笑了:“我以为京里没明白人了。”
李纪桐挑眉。
“将来我不知道。”杨景澄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语气平淡的?道,“若眼下要比,我凭什么与出仕十二年的哥哥比?不过是欺负我年轻脸嫩好摆布罢了。孝悌友爱?呵,”杨景澄冷笑,“当家三日狗都嫌,泥塑木胎的才是真菩萨。”
李纪桐暗赞,看?来你也很明白嘛!
杨景澄瞥了李纪桐一眼:“你?甚时候抱上郡公大腿的?”
李纪桐冲杨景澄拱了拱手:“托福!”
杨景澄:“……”
“澄哥儿啊,我实话与你说。”李纪桐做出了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不是做姑父的偏心眼儿,果真从亲戚论,确实是你招人疼些。”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纪桐撇嘴:“给你?们这些宗室做姑父,真特娘的?一点长辈的?体面都没有。”看?着杨景澄越发不耐烦的表情,他收敛了神色,正色道,“我们混在一起的日子虽不长,我自认情?分还好,便与你?透个底儿,去岁雪灾后,我与郡公有过数次接触。”
“然后发现他并非孤家寡人,而是门徒无数,你?堂堂承泽侯在里头竟排不上号。”杨景澄截断了李纪桐的?话,成功看?见了他的?瞠目结舌。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杨景澄面无表情的?道,“你?当我这个北镇抚使吃闲饭的?!?”
李纪桐干笑:“你?没被架空啊,失敬失敬!”
“原先是,”杨景澄道,“但若蒋兴利投了我呢?”
李纪桐被一口水呛到,咳了个惊天动地。
杨景澄疲倦的靠在了椅子?上,良久,他低声道:“我想离京,姑父,你?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