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招心

章太后的遗憾,是情真意切的。作为国朝主母,她连永和帝都看不上,更遑论比永和帝更废的长乐。奈何?永和帝无子,而近年来宗室一代不如一代,唯一能入眼的华阳偏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偏执性子,弄的她好不为难。正是她长达数年的犹豫,方让华阳崛起,否则凭永和帝的小心眼儿,都不消她死命打压,只多出手几次,华阳早已尸骨无存了。

再想想杨景澄,刚出仕的孩子,能力上看不出甚好歹。可细数数他的优点,着实不少。且不论他知礼守孝,不似兄弟们一般眠花宿柳斗鸡走狗,单说他日常兢兢业业、上衙点卯从不迟到;勤学好武,城外一人单挑十几匪徒救回靖南伯家小姐,便是宗室里头的尖尖儿。且模样又好,身量又高,性子温柔孝顺,她是做人奶奶的,谁家老太太看到这样儿的孙子,不想搂到怀里好生揉搓爱抚?

这会子章太后都几乎咬牙切齿了——若是我亲孙子该多好!又暗恨,好好的孩子,偏从那等腌臜妇人肚子里爬出来,气煞人也!

“砰!”茶盏不轻不重的落在桌子上,华阳郡公调整着呼吸,平复着心中纷乱的情绪。抢了个传达口谕差事的乾清宫太监陈方珠满头是汗的看着眼前的华阳郡公,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作为华阳郡公的心腹之一,他自是知道自家主子对杨景澄是当股肱之臣培养的,不曾想,他未上位,杨景澄已暴露在永和帝的视线中。

华阳郡公十六岁入锦衣卫,至今已十二载光阴。阴谋血腥环绕的十二年,亦是他处心积虑布局的十二年。然,也正因如此,让感觉到威胁的永和帝,动了别样的心思。

杨景澄与长乐不同,他年纪小无恶习,更要紧的是此前他清清爽爽的站在了章家的对立面,简直是为永和帝量身打造的嗣子。若说在他与长乐之间,永和帝终是偏向他的;那么在他与杨景澄之间,天平向谁,不言而喻!

华阳郡公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陈方珠:“太后那处可有消息?”

乾清宫是个大筛子,一直被永和帝防备着的慈宁宫何曾又不是?陈方珠早听到了章太后的评价,此刻苦笑着道:“太后对世子并无恶感。”

华阳郡公沉默,许久之后,他缓缓道:“他比长乐强。”

陈方珠悄悄抹了把汗,小心的问道:“郡公,我们该如何?应对?”

华阳郡公皱眉揉着太阳穴,一时竟无法答言。呼喇巴冒出来的对手,若是旁人,他可未必顾忌甚同族兄弟情谊。偏偏是杨景澄,对他一派天真满心信任的杨景澄,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狠手的。何?况此时杨景澄只怕都蒙在鼓里,纯粹的池鱼之殃!

“郡公。”陈方珠忧心忡忡的道,“孝,一直可是最高赞誉……”

华阳郡公更加头痛了,他知道杨景澄守孝,全是为了心疼自家小媳妇儿年纪小,怕她承不得欢,更怕她早早怀孕伤了身体。只是这话不好明说,刚好拿太妃做幌子。大家都是宗室子弟,谁不知道谁啊!

奈何?他真就清清静静的守了三个多月。大老婆分?床,小老婆不睡,再说他是为了媳妇儿,只怕卫道士们都要抽人嘴巴子。不独照着永和帝的心意长,竟还照着那帮清流的眼光长。饶是素来与他好的华阳郡公,都险些被呕出了缸老血!这对手来的简直猝不及防!

“他……现还无子。”华阳郡公满心疲倦的道,“暂不成威胁。”

陈方珠叹了口气,眼下无子,不代表将来无子。男人几个没有野心?便是此刻没有,章太后与圣上同时看好他,自有人去跟前卖好儿。时日长了,哪怕深闺中的姑娘家都能养出野心来,何?况堂堂正正的宗室世子。果真一直无子也罢了,一旦儿子落地……朝中局势只怕更为混乱。

华阳郡公不耐烦的朝陈方珠挥挥手,将人打发了出去,自己背着手走到了园子里。但凡位高权重之人,多?是孤单的。心中万千思绪,皆不敢与人诉说,毕竟传出个一星半点,很有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因此,他心中无限的烦闷,只能付诸于眼前小小的池塘。

暮春时节,庭院里已是生机盎然。清亮的湖水倒映着花木扶苏,湖底的鱼儿时不时探出水面,啄一下粉色的花瓣,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华阳郡公衣袍上装饰着玉佩的流苏轻轻摇摆。

风景静谧安详,与他心中的烦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在竭力的思考,如何?才能让杨景澄心甘情愿的放下唾手可得的泼天富贵,安心做他的左膀右臂呢?

在家耳鬓厮磨的杨景澄全然不知几日光景,他已在皇城之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此刻他与颜舜华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欣赏着春日美景。三月桃花绽放,瑞安公府一株几十年的桃树正怒张着它的生命力。层层叠叠的花朵压的枝条微微下沉,入目所及,是让人移不开眼的绯红。

仆妇丫头们都被打发的远远的,杨景澄亲自执壶,斟上两杯微甜的果子酒,举起自己眼前的一杯,邀颜舜华共饮。颜舜华笑了笑,大方的拿起杯子,与另一只杯子轻轻一碰,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如何??”杨景澄笑问。

“甚好。”颜舜华亦笑答,“不愧是宫里赏下来的御酒,比我往日过节在外祖家吃的好多了。”

杨景澄轻笑:“若是女眷们都爱喝,不妨送几坛子去外家,也是你的孝心了。”

提起孝,颜舜华想起了今日清晨杨景澄出了孝之后的行动,脸色顿时绯红,与凉亭外的桃花相映成趣。杨景澄知道她害羞,装作没看见?,以免她更窘迫,于是又低头品酒。好容易等颜舜华脸上的红云退尽,夫妻两个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此刻后花园里十分?幽静,除却风吹树木的沙沙声与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便只余杨景澄与颜舜华的交谈顺着风隐隐飘荡。吴妈妈躲在二十几丈远的矮树后头,支着脖子朝凉亭那处探头。恰看到杨景澄替颜舜华斟酒的一幕,喜的满脸的折子都透着高兴。用胳膊撞了撞身旁的白鹭,无比得意的道:“不是我说,咱们姑爷,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姑娘嫁给他,真对了!”

白鹭认真的点了点头:“世子是个守礼的。”内眷眼中的好人,与外头男人们眼中的好人大抵不是一回事。内眷们想要的是温柔体贴一心一意,男人们欣赏的则是豪气干云有勇有谋。哪知杨景澄一个守孝的借口,竟让里里外外皆赞誉有加,实在难得。

吴妈妈心里喜了一阵,又生出了防备来。悄悄的对白鹭与黄莺两个丫头道:“咱们姑娘是个粗心的,你?们俩可得给我仔细着。现世子出了孝,过几日又到了姑娘的经期,可千万别让叶欣儿那小蹄子占了便宜去。她不是咱们家的人,世子非要纳妾,那也是……”说着上下扫了扫两个陪嫁丫头,剩下的话已无需明言。

白鹭和黄莺两个羞的耳朵根儿都是红的。然羞涩过后,心里又隐隐升起了期盼。陪嫁丫头原就是给姑爷预备着的,若是个好色无度吃酒打老婆的,丫头们或还没甚想头。如今赶上了个温润俊秀的,二人早在心里想过八百回,只是主子没开口,她们只好装作没开窍罢了。

这头吴妈妈在观察,那头叶欣儿也带着几个丫头躲在花丛里。世子与夫人想你侬我侬的吃酒,不愿有人碍眼,可做下人的,哪能真个儿撂开手脚的去耍?不过是不叫主子们看见?,躲在暗处随时待命罢了。不然主子们要酒要茶的时候,难道还自家穿过大花园子往院里拿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吴妈妈等人是颜舜华的陪嫁,自然向着她;可秋巧青黛等人素来与叶欣儿好,心中难免有偏向。杨景澄与颜舜华琴瑟和鸣,东院的丫头们固然替他们高兴,秋巧与青黛却是一眼眼的看叶欣儿,生怕她伤心。毕竟当初杨景澄独宠叶欣儿的范儿历历在目,若她们是叶欣儿,这会子指不定如何?难过呢。

叶欣儿面带微笑、规规矩矩的站在花丛中,微风拂面,好似毫无波澜,心中已是阵阵发疼。那种疼并不剧烈,不会让她失态,却似看不见?的小虫儿一般,一口一口的咬在那柔嫩之处,生出了无尽的酸涩痛楚。

颜舜华未过门前的日子,恍如隔世。他们曾那么的亲密,杨景澄什么悄悄话儿都只同她说。她以为至少能独占一年,何?曾想,只有短短几个月,他身边亲密无间的已换成了别人。

而她叶欣儿,连争风吃醋的立场都没有。至始至终,她仅仅只是个管事娘子而已。

“叶姨娘。”秋巧轻轻唤了一声。

姨娘二字,好似一大杯梅子汁灌进了她的心里,叫她从心酸到了牙齿根儿,险些酸的掉下泪来。指甲用力的往手心里掐了掐,方用平淡的语气道:“起风了,看着要下雨的模样。你?去家里拿把伞来预备着。”

秋巧看了她一眼,又与旁边的青黛交换了个眼神,轻手轻脚的离开了花丛,往东院去了。待脚步声远去,青黛拍了拍叶欣儿的手,柔声道:“忘了吧,咱们能跟在他身边做一辈子的贴身丫头,也值了。”

叶欣儿的眼泪应声而落,她没想过去做真的姨娘,当年后院的争宠着实吓破了她的胆。可是,她怎么那么的难过呢?

青黛拿帕子替她擦着泪:“只要他好好儿的,将来咱们安心的替他照看小哥儿小姐儿,不是挺好的么?”果真陷进去了,失了宠,只怕想再凑到跟前说句话都是奢望了。

“嗯,我知道。”叶欣儿喉咙肿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却还是一字一句的道,“只盼夫人能赏我们个体面,让我们带孩子。”

“会的。”青黛微笑,“夫人是个厚道人。”

然而,在花丛中彼此打气的两个丫头,谁也没想到,今日的一番话,在不远的将来竟是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