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鹬蚌

颜舜华睁大了眼,杨景澄的话可谓是大逆不道!她第一反应是去捂他的嘴,随即想到,他是在她耳边说的,门外并两侧的包间都守着自己人,外人应该听不到,方镇静了下来。缓缓吐出了因惊吓而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又侧抬着头看向杨景澄,不免心想,夫妻同体,这?些话他恐怕也只能关上门来对自己说了。

“你有没有觉得我挺……孩子气的?”把玩着茶碗盖的杨景澄问。

“什么孩子气?”颜舜华有些不明白。

杨景澄想了想道:“就……很多时候觉得百姓艰难。或许他们愚昧、刁蛮、偷奸耍滑、耍不入流的小心眼子,打眼看去忒招人厌烦。但?仔细想想,又总觉得他们不容易。”说着他笑?看颜舜华,“很?妇人之仁?”

颜舜华的手指在绢帕上绕了几圈,很?认真的问:“你觉着哀怜百姓不合适?”

杨景澄道:“你觉着颜家值得我的怜悯么?”

颜舜华苦着脸道:“你换个人家打比方,提起颜家我腻歪。”

杨景澄轻笑。

“但?你果真换个人家说话。”颜舜华一帕子甩在杨景澄脸上,“世?子唉,平日里要你读书你不听,这?会子傻眼了吧?尚书曰‘民惟邦本,本固君宁’;倘或你没听过,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总该知道吧?

还有,‘妇人之仁’有什么不好?孔子通篇都在讲‘仁’,讲‘王道’,仁不好,难道残暴好?再说了,‘妇人之仁’的是项羽平时装成大善人,真要论功行赏的时候又小气吧啦的。

且不论此举关我们妇人屁事,你是项羽嘛你就担忧自家太心软了?你一个宗室子弟,不斗鸡走狗已经很?对得起祖宗了!”

杨景澄:“……”论歪理邪说的本事,今儿他算服气了。

“其实吧,那日在榆花村,你同我扯的乱七八糟的废话,我早就觉着不对了。”颜舜华撇嘴,“许他们当年恃强凌弱,不许我如今仗势欺人?便是闹到宗人府,闹到圣上跟前,都没有这?样的理。说甚朝堂纷乱不想多事,我不当面戳穿你,那是人太多我给你留脸。”

“哟嚯,”杨景澄笑?道,“胖丫越发贤良淑德了啊。”

“滚你的!”颜舜华道,“我约莫猜到了你在想什么,我说出来,你听听对不对。”

杨景澄手掌微抬:“女侠请讲。”

颜舜华嗔了杨景澄一眼:“颜家吧,你放着不动,他们内里自相残杀,早晚得灭族;动一动吧,立刻就得树倒猢狲散,”她叹息了一声,“那些如我这?般失了父兄的妇孺又该怎么办呢?端的是左右为难。”

杨景澄辩解道:“我可没想这么细。”

“你听个意思呗,”颜舜华不满的道,“所以你在想的不是颜家不颜家,而是如何避免伤及无辜。或者?更发春秋白日梦点儿,如何才能教化村民,好叫他们守望相助,别一有事就琢磨着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

“嘿,你这?话有点意思了。”杨景澄往颜舜华脑袋上撸了一把,“果真书读的多,见识便不一般。”

颜舜华把杨景澄的爪子拍开:“你可想得美,怪道儿憋的跟个闷葫芦似的,心思谁也不告诉。这?话说出来,可不叫人笑?话么?见了好处,谁还能拔的开腿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概莫如此。”

杨景澄试探着道:“仓廪足而知礼节?”

颜舜华摇头:“你看颜德虎家是揭不开锅的模样么?又有,我那会子才几岁?六七岁吧。按人口买卖的价,一岁只得一两银子,我年纪小,更不值钱,五两到顶了。为着这?五两,逼死寡妇挑衅官宦?”

听到此处,杨景澄自嘲一笑?:“是我天真了。”

“嗯?”

“之前总觉得他们有救。”

“噗嗤。”颜舜华眨眨眼,“也未必没救吧,只怕你一个……额……能止小儿夜啼的北镇抚使没法救。”

杨景澄拿手撑着下巴,懒洋洋的道:“说来说去,算我杞人忧天。”

颜舜华抿了抿嘴,轻声道:“你拦着我报复颜家,我很?不高兴。”

不待杨景澄说话,她又紧接着道,“但?,我也很?高兴。”

杨景澄脸上浮起了疑惑。

颜舜华脑袋微抬的看着精致秀丽的房梁,双手撑着椅子边儿,两条腿不自觉的轻轻荡着,好半晌才道:“我们女人家,生?死荣宠皆系于夫君的一念之间。譬如当日你看了我的脚,做妻做妾做奴婢,全凭你心意,我只能乖乖的受着。所以……”她嘴角微微勾了勾,“我最怕的是赶上个郎心如铁的。你这?般郎心如玉的,看着优柔寡断了些,可我跟着你心里踏实。”

“我从齐家嫁到你们家,挺害怕的。”颜舜华缓缓道,“婆婆叫狠立规矩怎么办?我这?样的小脚,她不消打骂,只叫我从早到晚的在跟前来回伺候,我就得脱层皮。

还有我们俩,虽说是从小的情谊,到底隔了许多年不见,你是否念旧情?是否宠妾灭妻?我都不知道。你家门第又高,受了委屈都没法子找人哭。有甚好哭的呢?一介孤女,一品诰命,便是成亲当日被活活打死了,那也该叫命好了。”

杨景澄不是姑娘家,不大理解姑娘们千回百转的心思,只静静的听着。

颜舜华倏地笑了起来:“能重新遇到你,我真命好!”

杨景澄轻轻道:“我也挺命好,今日谢你的宽慰。”

“不是宽慰你。”颜舜华眸光清澈、眉眼弯弯,“我是真的觉得挺好。纵然世人总追捧那杀伐决断铁石心肠、耻笑优柔寡断怜老惜贫,但?我觉着能信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方可称之为真君子。哪怕你不曾有雄才大略、不曾想权倾朝野……”颜舜华端起茶碗,微笑,“我替天下蝼蚁,敬你一杯妇人之仁!”

杨景澄哈哈大笑,曲指在颜舜华的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去岁果断的娶你过门,本镇抚使当真眼光卓绝!”他从不认为恻隐之心有错,更不认为替百姓着想有甚可笑。

华阳郡公的训斥他认,确实是他处事不当,反容易叫陈赖头打蛇随棍上,弄不好那帮痞子更嚣张。然而,他依旧反对锦衣卫的残酷手段。无?规矩不成方圆,圣上纵容锦衣卫肆意践踏律法,凡事不走煌煌大道,反倒逼迫旁人去猜度、去疑神疑鬼,算什么圣心独照?

如若我是君王……

杨景澄扶额,想甚君王不君王?现该想的是如何做好华阳郡公的从龙之臣,否则他倒不用担忧锦衣卫是否残暴、是否过于不讲道理,直接担忧老杨家江山不保了。

杨景澄不配合颜舜华的“敬酒”,颜舜华便趴在桌上,懒洋洋的问:“喂,差点威震朝堂的镇抚使大人……”

“你男人在。”杨景澄亦没个正形的道。

“你现在似乎有点尴尬?”颜舜华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当差?”

杨景澄道:“先混着。”

颜舜华提醒:“位高则权重,原先严大人算不得郡公心腹,贪财无?能郡公只怕也懒得理他。但?你不同,你既投在郡公门下,合该为他分忧解难。偏偏你这?个镇抚使,才是北镇抚司正经八百的主官。

要按我们女眷在内宅的斗法,这?会子对头家该琢磨着怎么对你下手了。要么真拉拢你,好让你朝郡公后腰上捅刀子;要么假拉拢你,纵然郡公不信,也逼得你们这一派对你生?出疑心,叫你束手束脚,一不留神真与郡公反目成仇了。”

杨景澄神色冷了冷:“你担心的有几分道理,可你知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颜舜华坐直了身子,问道:“说与我听听。”

杨景澄压低声音道:“我怕真正想挑拨离间的,是圣上。”

颜舜华身体一僵,后背的汗毛齐齐炸起!

杨景澄面容严肃的道:“他一直恨不得华阳哥哥一世?都做个孤家寡人。”

紧接着,杨景澄又在她耳边丢了个炸雷:“你觉不觉得,仁德如我,比华阳兄长更适合做储君?”

颜舜华的脸色瞬间煞白。

“理由都是现成的。”杨景澄嘴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助仁德,顺昊天,致和气、利黎民者?也。”

“世?子……”颜舜华的声音开始发颤,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本不想吓你。”杨景澄摸着颜舜华的后脊梁安抚着,“可你若是没有防备,更容易叫人利用。”

颜舜华心里乱作一团,她当然不会认为杨景澄忽然生出了狼子野心,可他这?官,也着实?升的太快了!北镇抚使,何等要紧的官职,纵然锦衣卫乃皇家禁卫,太后麾下的吏部竟半点没有扯皮?

“倘或我与华阳兄长鹬蚌相争,”杨景澄问,“哪个渔翁能得利?”

颜舜华声线依旧颤抖:“长乐。”

杨景澄点了点头,木着脸道:“所幸我的前辈严大人混吃等死的模样深入人心。你没来之前,我想了很?久很?久。与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卷入夺储的争端,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颜舜华问:“你预备如何退?”

杨景澄看向颜舜华:“我想去趟江南,你愿同去否?”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你想的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