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高位

杨景澄瞬间不想知道答案了,落到锦衣卫手?里,只要不是凌迟,便算那?几?位的造化吧。华阳郡公?见他神情,轻笑一声,挥手?示意他退下。知道衙门里事忙,杨景澄没有二话,冲华阳郡公?行了一礼,转身走出了北镇抚司的大门。

此?时早已过了下衙的点,兴致不佳的杨景澄懒的再在衙门里陪众人演戏,也没叫上小厮,就这么独自一人在大街上溜达。

“卖果子咧,地里新鲜现摘的果子咧!”

“豆腐脑!豆腐脑!吃脑补脑,今岁中秀才,明岁考状元咧!”

“压箱的褡裢便宜卖啦!五文?钱一个,走过路过别错过嘿!”

杨景澄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繁华街道上的人间烟火。目光扫过,街边的小贩多半面色红润、衣裳齐整,与榆花村里的佃农们全然不同。可见虽说?京城居大不易,然天子脚下讨生活,总归要容易些许。

沿着?街道漫步,身旁时不时有马车马匹飞驰而过。杨景澄自觉的往里让了让,却不料他一身精致的华服,亦把百姓们吓的不轻,纷纷往周边躲避,生怕冲撞了贵人。没走几?步,恰遇到站在门口拉客的茶楼伙计,见了杨景澄眼睛一亮,躬身跟在侧边,不远不近的陪笑道:“这位爷,我们家新近出了好几?味细点,又有南边儿来的好茶,您可要尝尝?”

在宫中折腾了大半日,杨景澄确实有些饿,于是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跟着?伙计进了茶楼,捡了个二楼靠窗的包厢坐了,随意点了些茶点并一壶茶,倚着?窗棱看着?下方的街道出了神。他前不久也是在这样的位置,这样的看着?楼下的风景。只是那?是三更半夜里,与半醉的华阳郡公?对坐饮酒。那?一晚的谈话把他吓了个好歹,今日的交谈,亦让他心绪难宁。

四?品高官……可封妻,可荫子,尤其是北镇抚司这等?监察百官、审讯断案的衙门,与“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监察御史有异曲同工之妙,几?乎已到了武职的巅峰。

休说?各路五六七八品的“小官吏”,便是如巡抚、督查、九边的总兵遇着?了他,恐怕都得小心伺候着?。可以?说?四?品的佥都御史有多跋扈,他这个从四?品的北镇抚使就能有多嚣张。若非上头有掌实权的准太子华阳郡公?压着?,他即可睥睨朝堂、横行无忌,能公?然把内阁大臣气到吐血三升都不带赔礼道歉的。

想到此?处,杨景澄不免生出恍惚。他不过不想憋在家里混吃等?死而已,怎么稍不留神就如此?位高权重了呢!?他明明才出仕不到半年!且北镇抚使这般要紧的官职,居然落到了年仅二十的他的脑袋上,史书上只怕佞幸二字都不够描述的!

将升官时兵荒马乱的,几?装大案挤在一处,加之严康安素无威严,因此?并没感受到官职的分量。今日华阳郡公?那?句“生杀予夺”,终于让他惊醒,自己已经站到了何?等?高度。

怪不得榆花村那?点小事,都有人专职去查。杨景澄揉了揉太阳穴,他重生不久,身上依旧带着?前世?憋屈而死的深刻记忆。总觉着?自己将出茅庐,距离权力的旋涡十分遥远,首要目的乃抱紧未来天子的大腿,好在日后?有所作为……谁特娘的能想到嘎嘣一下他居然四?品了!若不是华阳郡公?夺权在前,严康安游手?好闲在后?,他现在真的就想撅过去算了!

好在北镇抚司现已算大权旁落,不消他去承担天子心腹的重压,总算给了他些许适应的功夫。不然刚入仕的宗室娇宠小世?子,瞬间被扔在了权力的暴风眼中,那?妥妥是有人想让他生不如死。

街角有个人影倏地一闪,不待人看清,又消失在了人群里。杨景澄苦笑了两声,若是往常他大概只当是谁在办案,现在么,那?八成是圣上派来盯他的人。此?刻他坐在二楼临街的茶楼里,可不是一副要与人接头的模样么?尤其是他将将上任,往日与圣上也不甚相熟,此?般盯梢只怕得有一阵子。

身为锦衣卫,从来只有他盯旁人的,如今落到了被旁人盯的地步,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因此?他起?身拉开包房的门,唤来了个店小二,在他耳边如是这般的交代了一回,又重新点了几?样细点,接着?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不多时,马健飞也似的跑进了茶楼,牛四?条则在楼下与他分开,朝瑞安公?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楼下盯梢的看到了牛四?条带着?人护送着?二顶小轿,小心翼翼的停在了茶楼门口。盯梢的装作路人,不动声色的靠近了茶楼大门,想看清来人的模样。

谁知帘子掀开,下轿的竟是个带着?帷帽的女眷。帷帽厚实层叠,全然看不清长相。只是衣着?华丽考究,莲步轻移间,一双俏丽的三寸小脚儿轻轻一晃,又盖在了长长的裙裾之下,只叫人遐想连篇。

后?头小轿紧接着?落地,两个丫头打扮的少女几?乎同时下来,急急的赶上前来搀扶带着?帷帽的那?位小脚女眷。待看清两个丫头的脸,盯梢的脸色明显僵了僵。显然,他认出了两个丫头的身份,正是瑞安公?世?子夫人颜氏的两个陪嫁婢女白鹭与黄莺。

茶楼鲜少有女眷光顾,店内的东家掌柜并一楼大堂的客人少不得好奇打量。白鹭与黄莺登时羞的满面通红,倒是带着?帷帽的颜舜华从容不迫的跟着?牛四?条登上了二楼的台阶。包间内的门吱呀打开,与此?同时,长随钱大壮与贺平直接转身进了两侧的空包间,而牛四?条与先前便在此?的马健守在了门外。

盯梢的只在楼下扫了一眼,便知再无空子可钻。心里也不由感叹,不愧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哪怕跟自家媳妇吃个茶,也杜绝了有人听璧角的可能。不过既是新婚小夫妻的情趣,倒犯不着?多在意。

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实则对权贵的阴私并无兴趣。遂装作闲汉,在大堂捡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两样点心,一面听说?书先生的故事消遣,一面等?着?杨景澄的下一步行动。

二楼包厢内,颜舜华挨着?杨景澄坐下后?,取下帷帽,露出了略带倦容的面孔,却依然挤出了个春光明媚的笑容来:“怎底呼喇巴想起?来在外头吃点心?可是有甚新鲜花样把我们家的厨子比下去了?”

杨景澄随意推了推桌上的香煎羊奶乳饼,又对白鹭与黄莺道:“你?们两个出去吧,若是不惯外头人来人往,同钱大壮或贺平作伴也使得,叫他们与你?们叫茶点来吃。”

白鹭与黄莺对望一眼,实在弄不明白他们家世?子又弄甚幺蛾子,不过主家有命,不得不从,只好福了福身,老老实实的退了出去。

颜舜华用手?支着?下巴,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杨景澄道:“从四?品的诰命衣裳想要吗?”

颜舜华咯咯笑道:“从一品的都穿了,四?品的有些看不上。”

杨景澄道:“从一品的唬唬不懂事的乡巴佬罢了,你?男人刚得的从四?品的才值钱。”

颜舜华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正色道:“我不懂外头的事,你?与我细说?说?。”

杨景澄便把华阳郡公?出仕前,北镇抚使到底是何?等?威风八面的官职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颜舜华听毕,忍不住道:“可往日再风光,现在不也是个没实权的吗?”

杨景澄差点叫嘴里的七巧酥给呛到,他媳妇儿这句话可真是……一针见血!

颜舜华讪讪的:“我不懂外头的事儿,说?错了你?别笑话。”

杨景澄放下手?中的七巧酥,摆摆手?道:“现就为难在这儿了,我该是掌实权的,却无实权。偏生镇抚使被夺权只在近几?年,大家伙并没忘了原先的威风八面。

实告诉你?,我们在榆花村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干了什么,已被查的明明白白,现八成写成了折子放在圣上的库里。不独眼下圣上并梁总管等?心腹看得见,将来偶或想起?今日事,觉着?记不真了,还能从档案里翻出来再看一回。胖丫啊,咱们夫妻以?后?,可真得谨言慎行了!”

颜舜华惊的双手?捂嘴:“那?我在榆花村干的蠢事儿……会连累你?么?”

“你?那?最多算妇道人家小心眼,”杨景澄安抚道,“何?况颜家械斗内情,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他们自家内斗,与咱们不相干。”

颜舜华脸色有些难看:“可我们好像被人利用了。”

“那?又如何??”

颜舜华十分不好意思的道:“会让圣上觉得我们很蠢吗?”

杨景澄:“……”这个,确实很有可能……

颜舜华垂头道:“对不起?……”

杨景澄望天:“算了,反正我才二十岁,蠢点就蠢点吧。横竖颜家是完了。”

颜舜华愣了愣:“颜家为何?完了?”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方道:“都被圣上看在眼里了,你?说?圣上会怎么对付欺负宗室子侄的人家?”

颜舜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杨景澄的语调有些怅然,“颜宜春该死,颜德龙颜德虎之流亦该死,可颜氏宗族失去了他们的庇佑,终究只能树倒猢狲散。”

“舜华,我觉得这样不对。”

“可我真的不知道哪样才是对的。”

“天子之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杨景澄声音极低的道,“可是,无辜的百姓,真的就活该为这一怒陪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