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真相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这是?唐柳宗元《捕蛇者说》里的点题之语。黑质而白章的银环蛇固然剧毒,轻轻一口即可要人性命。可比起税吏来,竟不值一提了?。

不过当纷乱渐止,杨景澄心中的疑窦再?次浮出?了?水面。从昨日?到今日?的乱象,皆透着?一丝诡异。说有人在后头操纵,却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毫无章法;说后头无人,在这等乡下地界,两日?里事故层出?不穷,总不能?说他命里带煞吧?

先不理会方爷的讨好,杨景澄理了?理思?绪,直入正题的问道:“自来便是?苛捐杂税,总也有个规律。眼下正是?百姓们最艰难的时候,你们跑来刮地皮,又能?刮多少?大老远的冒雨前来,犯不着?吧?”

方爷看了?看地上不省人事的同僚,喏喏的不敢答言。杨景澄目光落在了?另一位身上,挑眉道:“这位孟爷是?吧,要不你说说?”

被颜道兴称之为孟爷的那位吓的眼泪都出?来了?,二话不说先磕了?两个头:“小人叫孟勇,给世子爷请安了?。”说着?又指着?身边的方爷道,“他叫方十八,方才世子爷赏了?一脚的叫陈赖头,是?我们的头儿。”

杨景澄点点头,对几?个皂隶的身份不感兴趣,只是?追问:“雨天不好走道儿,你们到底为何而来?”

孟勇答道:“原是?昨夜那叫颜爽的村汉进城,找到我们户房的牛老爷,请他来替颜宜春做主。牛老爷与颜宜春几?十年的交情,听闻此事,遂吩咐小人们前来看一看。于是?小人们想着?……呃……来都来了?……就……”

此言一出?,颜宜春家眷怨毒的目光扫向了?已经断气的颜爽,恨不能?把他摇醒来再?打死一回。整个颜氏宗族有几?个人不知颜宜春与户房典吏牛桂天的“交情”到底是?什么??无非是?用明面上的称兄道弟,来掩盖行贿免税的事实。

这么?多年来,族里有好处皆紧着?颜宜春家,不是?没有道理的。正因?为有颜宜春上下打点,伺候的牛老爷高兴,颜家硬生生的比旁的村民每年少交两回税,才成就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庶体面。

可老爷毕竟是?老爷,哪里是?能?随叫随到的主?跑去请他出?山容易,事后打点的银钱又有谁来承担?且昨夜不过是?族里自家斗殴,又何必惊动外人?

颜宜春家眷精彩纷呈的脸色落入了?杨景澄眼中,他更觉得此事必有内情。恰好,马健等长?随此刻赶了?来,四?个壮汉雁翅般站在他身后,好不威武。杨景澄一脚踢开碍事的陈赖头,捡了?另一个上位坐下,再?次开口对孟勇问道:“那你说说昨夜颜爽去牛老爷跟前说了?甚?”

孟勇想了?想道:“小人们当时不在跟前,今晨听牛老爷吩咐的时候,牛老爷说,村里刁民惹事,欺负颜宜春,命小的们镇镇场子。别的小人们也不知道了?。”

杨景澄眉头微皱,时下讲究家丑不可外扬,漫说颜宜春家虽死了?个孙子,却并没有一败涂地;便是?他家果真被打死打残了?,也得密密的捂好,待村里人瓜分了?这一注意外之财,方能?去报官。否则休说意外之财,不借题发挥讹诈一笔都不叫皂隶的行事。不然刚陈赖头问颜爽的尸首,颜道兴也不至于吓成那样了?。

如此看来,颜爽的行为更为可疑。忽然,一个念头窜进了?杨景澄的脑海。颜爽临死前说什么?来着??

“世子爷,颜宜春抢了?我爹的田!”

杨景澄忽觉迷雾当中透出?了?一丝光亮,连忙侧头问马健:“颜爽此人你知道多少?”

马健低声答道:“颜宜春家的佃农,家里有个婆娘。原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去岁病死了?,二儿子……听说饿死了?。”

杨景澄手指紧了?紧:“女儿呢?”

马健顿了?顿,道:“上个月家里断了?粮,卖窑子里去了?。”

杨景澄心中一寒:“你说,昨晚斗殴之人,谁也不肯承认自己先动手?”他看向马健,“确定么??”

马健点点头:“确定。”

杨景澄的目光再?次看向颜爽的尸体,腾的站起身来,吩咐道:“钱大壮,把这三个瞎了?狗眼的皂隶捆了?,带去我们家审。贺平你去颜爽家,把他婆娘捆来见我。”说毕,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世子爷!”颜道兴追在后头喊,刚那几?句对话让他察觉到了?什么?。对他们而言,比起牛老爷,家务事更不愿杨景澄插手。与牛老爷打了?一辈子交道,多少有回旋的余地。而杨景澄……颜舜华与他们有杀母之仇!

杨景澄懒得理会颜家人,快步的往回走。钱大壮把三个不敢反抗的皂隶捆了?个严严实实,一串子牵着?,急忙忙的跟在后头。待前方的杨景澄就要赶到家时,却见他忽的拐了?个弯,往颜舜华娘家旧宅去了?。

白日?里乡间大门皆是?洞开,颜舜华家旧宅也不例外。陈旧的门廊下,一老一少正吃着?花生米送酒,正是?在此躲清闲的龙大力与龙剑秋。

见杨景澄溅了?满身泥点而来,龙大力忙问:“何事?”

杨景澄走到廊下,坐在了?龙大力旁边,问道:“舅舅,你有没有见过,佃农坑害主家的?”

龙大力笑道:“自然。世子为何这般问?”

既是?自家舅舅,杨景澄没什么?好瞒的,更不怕说错了?什么?叫人笑话,于是?把今晨颜宜春家的事如是?这般的说了?一回,末了?点评道:“昨夜颜家人从骂战到真刀真枪的干,原就不寻常;那颜爽一介佃农,巴巴儿赶夜路去县里搬救兵,更说不出?道理。雨天路滑,颜爽不怕夜里摔死?不怕毒蛇窜出?来毒死?更不怕野猪豹子冲出?来把他咬死?他与颜宜春家有甚情谊,竟拼了?自家老命,去替颜宜春报信?可着?实奇了?怪哉!”

龙剑秋听着?忍不住插嘴道:“异姓兄弟尚有两肋插刀者,同宗同族感情好的不足为奇。”

杨景澄冷冷的道:“好到被个晚辈活活打死?”这傻狍子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脑子里怎底全?是?豆腐渣?

龙大力早年便往榆花村送肥料,又在市井里打滚多年,在听说颜爽三个孩子全?没了?的时候,便已猜着?了?八分。等杨景澄说完,他叹息一声道:“颜爽是?没了?指望了?。”

杨景澄眸色沉了?沉:“他……想同归于尽?”

“大抵如此。”龙大力苦笑了?一声,“夺田之恨,不共戴天啊。去旁人家做佃农是?那般好做的么??生来是?佃农的便罢了?,横竖没赶上过好日?子。半道儿叫人夺了?田的,想着?往日?自家种田何等快活,如今四?处佃田战战兢兢,心里的恨一日?日?的积累。再?加上孩子一个个的没了?……唉……”

“所?以,昨夜趁着?黑灯瞎火,两面挑事的是?颜爽。”杨景澄道,“这便说的通了?。否则好端端的吵架,何以直接跳过斗殴,直奔械斗而去,甚至死的死残的残呢?而且,颜宜春与六房的争执,恐怕也有人两边拱火。”

龙大力道:“一个族里,总是?地主少,佃农多。似颜爽那般恨的只有几?个,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佃农满地皆是?。平日?里无事且要挑拨是?非,有事了?自然更要火上浇油。”

龙剑秋有些愤愤的道:“短视!愚昧!他们可知族里杀起来,佃农有甚好处?倘或果真杀了?个血流成河、宗族零落,只怕没人能?落个好。”说着?,他的语调有些哽咽,想起祖父在世时的惬意,与宗族覆灭后的颠沛,以至于今时今日?须得改名换姓的避居乡间,不由悲从中来。

龙大力淡淡的道:“宗族兴旺与否,与佃农何干?”

龙剑秋一噎。

院门外响起了?湿淋淋的脚步声,很快,贺平押着?个瘦弱矮小的妇女走了?进来,正是?颜爽家的。论理,杨景澄幼时在乡间,应是?见过她的,可时隔多年,加之模样变化,已是?半分印象也无。

颜爽家的未走到廊下,直接双膝一软,跪在了?泥地里。二月底的天气,虽已算不上冷,却绝称不上暖和。然而颜爽家的,就那么?跪在冰冷的泥水里,任由泥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裤与鞋袜,表情木然。

杨景澄想问的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不知从何问起。他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再?看到眼前的妇人,似乎无需再?确认什么?了?。

“当家的说,我们姐儿死了?。”颜爽家的却自觉地开了?口,“老鸨儿说她不听话,所?以打死了?。”一颗泪水流过干涸的脸,滑落进了?泥地里,“骗谁呢?县里的张老爷前日?弄死了?个八岁的姐儿,谁又不知道?”颜爽家的两句反问,语调没有半分起伏,声音弱而低哑,没有愤恨,唯有无能?为力的绝望。

“其实,只有两斗豆子的事。”颜爽家的扯了?扯嘴角,“就借我们两斗豆子,我们也不至于卖了?最后一个孩子。”

“所?以你想找颜宜春报仇?”杨景澄语调尽量柔和的问。

“颜德龙是?我捅死的,颜德良也是?我捅瞎的。”颜爽家的抬头看向杨景澄,四?目相?对,“世子抓我去偿命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橙子就是被当枪使了,但是橙子气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