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打死

春日里的雨总是缠绵,次日清晨,天空依旧阴沉沉的,不?远处的山峰上雾气氤氲向上,与天空低垂的云连在一起,仿佛要将落在地上的雨送回九天,好叫老天有足够的水汽接着源源不?断的挥洒。

村庄里特有的鸡飞狗跳牛哞猪叫按时响起,肥硕的家鸭家鹅挥着翅膀嘎嘎的走向田间地头。原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因少了人声,透出了几分清冷之意。

族长颜宜春家门口挂起了白皤,也有几个人进进出出的吊唁,只是比起寻常丧事,显得十分冷清。颜舜华跟在杨景澄的身边,躲在他撑起的伞下,垂下了眼睑:“世子,我是不是做错了。”

杨景澄撸了把?颜舜华的脑袋:“与你无干。”

颜舜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杨景澄举着伞,慢慢的在泥泞的道路上踱着步,颜舜华只得磕磕绊绊的跟着?,时不时因路滑站不?稳踉跄两下,却每每能被眼疾手快的杨景澄搀住。夫妻二人走了不?知多久,走到颜舜华的绣鞋整个泡在了水里,无比的难受。

可是今晨见到杨景澄严肃的面容,她没来由的觉着?心慌。她恨颜家人,曾无数次暗地里诅咒颜家人死绝了方好。然,杨景澄刚与她分说了朝堂纠纷,此刻颜家出事,她生怕自己一时小性儿,引得杨景澄为难。平日里吴妈妈常说她脾气倔,行事风风火火没个姑娘家样儿,她总不以为然。直到此刻,方觉得自己真真是个棒槌!

跟着?杨景澄在村里绕了一圈,颜舜华藏在绣鞋里头被对折的小脚已叫泥水泡的发胀,黏腻挤压的好不难受。怯生生的看?了眼依旧在沉思的杨景澄,抿了抿嘴,继续保持着?安静。

又是一圈,杨景澄把?村里各处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强撑着?的颜舜华实在走不?动了,脚底猛的一滑,好在杨景澄伸手拦腰抱住,才险险避过落地摔个狗啃泥的狼狈。

“所以大雨天的你非跟着?我出来做甚?”杨景澄无奈的道,“村里雨天没一条路好走,全是泥巴,你那破小脚抓不?牢地,找摔呢不是?”

“对不起……”颜舜华低着?头,羞的满面通红。

“都说了与你不?相干。”杨景澄停在了坪里,目光缓缓扫视着?全村,“我与颜家不熟,依你看?昨夜的打斗有甚说法?”

颜舜华依旧低着?头,蔫蔫儿的道:“我也不?熟,那会子我还小,长大之后……统共出了一次门,就撞上你了。”

“你靠不?住啊,胖丫!”杨景澄暗自对腐儒齐成济隔空翻了个白眼,你说你们一个个把?女人都养成了猪,到底图个啥?

“世子,我……”颜舜华正欲说话?,就见杨景澄抬了抬手,眯着眼看着?村头的方向,侧头问道:“那里是不是有人?”

话?音未落,只见一瘦削矮小的男人飞快的朝颜宜春家的方向狂奔,杨景澄当即把伞扔给了颜舜华:“你自己先?回去。”便快步跟上那道人影。

比他更快的则是一直盯着颜宜春家的马健,在人影冲进颜宜春家大院的瞬间,他几步借力飞身攀上了墙头,如?灵猫般沿着?墙壁追踪着?来人,一直跟到了内院的大堂。略略调整了下呼吸,马健在脑子里飞快的比对着人脸与人名,不?由的眉头轻皱:“颜爽?”

马健眼力极佳,来人正是颜宜春家的佃农颜爽。长期营养不良的瘦小身板,在急速奔跑后,喘成了个风箱。不?等他喘匀了气,马健已轻巧翻进了颜宜春家的阁楼,从容的坐在横梁上,清晰的听见了颜爽倒气的声响。

不?远处的杨景澄看?到马健翻了进去,立刻停住脚步往回折返。他是世子,太招人眼,亲自上门恐怕问不出什么。而榆花村不?比锦衣卫衙门,不?过?是个乡下地方,马健的功夫绝对够使了。因此他三两步追上了在泥地里艰难行走的颜舜华,领着?她回家。

半晌后,颜爽总算缓了过?来,啪的重重拍了下大腿:“大侄儿!我瞧见门口的白皤了!可是良哥儿出事了?”

乡下人说话?直,天大的事也不?知道个委婉,刀子似的话?语就这么硬挺挺的插进了颜宜春的心窝,把?颜宜春捅的直倒气儿。也不?知哪个扯着嗓子大喊:“要昏死过去了,快掐人中!”

“快快扶他坐下!”

“快倒水来。”

“唉,你抬下脚!别只顾着?看?!”

马健:“……”你们还说不说事儿了?

又过?了好半日,颜宜春缓了过?来,他眯着浑浊的双眼,上上下下扫视着?浑身泥泞的颜爽,沉声问:“你来做甚?”

“好叫你知道,昨日天要黑不?黑的时候,我听见六房的几个小子说要寻你家出口恶气,好夺回当年被你抢走的田。”颜爽一面说着?,一面暗自观察着?颜宜春的神色,而后接着?道,“说的有鼻子有眼,还说要去县里告你贩卖人口,要把?你们家都抓去坐监!哎呦!”

颜爽又是一拍大腿,“把?我急的了不?得,偏偏满村找不见你们家的人。我往山上寻了一圈,下来时你们已经打起来了。黑灯瞎火的我赶路还成,打架实在怕打了自己人。所以我就去城里找牛老?爷去啦。大侄子你别怕,牛老?爷一准替你出头!”

刚顺过气的颜宜春听见此话,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炸响,喉咙咕噜两下,双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了!

“爹!!!”其长子颜道兴撕心裂肺的大喊,他刚没了长子,可千万别又没了老?子。

次子严道昌转身冲颜爽吼道:“要你多?事?你给我等着?,我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全家偿命!”

嘴上管族长颜宜春叫大侄子的颜爽吓的双腿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颜道兴从媳妇头上拔了根银簪,往亲爹人中处狠狠扎了下去。纯银的簪子质地柔软且不?够锋利,一劲下去,簪头歪了,人却没醒。颜家长房这可吓坏了,儿孙们凑在一处,甚击胸大巴掌的偏方轮番上阵,直把颜宜春打成了个猪头,却是毫无用处!

孙辈的颜德林双眼赤红,昨日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亲哥哥被捅死,今日又见祖父被激的昏厥不知死活,心中登时升起一股邪火,抬腿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颜爽狠狠踹了一脚。

乡间的地主不?比城里的少爷们养尊处优,纵然家里有长工佃农,确是得每日亲自下田劳作的。又因是地主,吃得好穿的暖,生的牛高马大。这一脚十足有力,把?常年吃不?饱饭的佃农颜爽踹出去了足有半丈远。

颜爽惨叫一声,狼狈的爬动了两下,却不敢起来,依旧老老?实实的跪好,左臂却无力的垂了下来,想是方才那一脚不?是脱臼便是骨折。颜德林却不肯放过他,两步走到跟前,发狂似的拳打脚踢。他甚至没开口骂人,只是一拳一脚招招不?留情,恨不得当场打死眼前的丧门星!

马健在阁楼上看?的目瞪口呆,瘦弱的颜爽被打的如?同风中落叶般上下漂浮,衣裳上带着的水与泥在厅堂的石砖上留下了凌乱的痕迹。颜爽的惨叫则是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卑微的求饶,不?停不?歇。可是堂屋里围着颜宜春的一群人全然没当回事,竟出来劝一声儿的都没有。

不?行!马健深吸一口气,悄悄的爬出了阁楼,飞身越上墙头,而后双腿发力,利落的跳到了地上。紧接着?他朝村那头的杨家宅院撒腿狂奔,人未进院子,已经扯开嗓门嚷了起来:“世子!不?好了,颜宜春家要打死人了!”

刚在屋内换了身干爽衣裳的杨景澄连忙冲了出来,连声问:“什么情况?”

马健喘着?粗气,三言两语说起了颜爽进门后的种种,此时主仆两个已经用极快的速度赶向了颜宜春家。习武之人脚程飞快,马健将将学完话?,二人已经抵达门口。

杨景澄身为锦衣卫,多?少沾染了些衙门里的习气,穿过一进的厅堂,二话?不?说,对着半开的二门抬脚便踹,只听砰的巨响,黑漆的木门立刻掉下了半边,噗的倒在了院内。

如?此动静,惊的内里的人齐齐一窒,不?论是救人的还是打人的,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杨景澄的目光穿过院子,落在了瘫在地上的颜爽身上。颜德林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嘴唇张合了好几次,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镇住了场子,杨景澄四?平八稳的踱到了堂屋,蹲下查看颜爽的情况。地上的颜爽鼻青脸肿,左臂不?自然的扭着,湿透了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连带牙齿也上下撞击,发出了咔咔咔的声响。

“马健,去家里拿药。”杨景澄吩咐了一声,又伸手摸上了颜爽的左臂,哪知他稍一用力,颜爽便痛的打起了哆嗦。杨景澄只好暂时停手,预备等他缓过?劲儿来再查探伤情。

“世子爷……”颜爽微弱且沙哑的声音从口中溢出。

杨景澄安抚道:“莫慌,我会接骨,回头给你接上,再上点子药,过?几日便好。”

颜爽艰难的摇了摇头,眼泪鼻涕哗啦啦的往下流淌:“世子爷……我想种自己的田……”

杨景澄怔了怔。

“颜宜春抢了我爹的田……”颜爽聊聊几个字的话?语,带着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他抢了我爹的田……”

看?着?杨景澄的神情变化,颜德林急的跳脚:“他胡说!他爹自家卖的!”

“他抢了我爹的田……”颜爽神情开始恍惚,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我爷爷传下来的田……”

“世子爷!”颜道兴也走了过?来,急切的道,“他老?子是个赌鬼,自家赌博卖的田,您千万别信他胡说!”

“是啊是啊,自家败家卖田,怨的了哪一个?”

“总不能叫颜家祖传的地卖给外姓吧!我们还好心收他做佃农!”

“他这般不识好歹,明岁不?租给他了!看?他去哪佃田!”

七嘴八舌间,杨景澄感觉到握着的手往下一沉,颜爽闭上了含泪的双眸,再没了半点声息。

屋里倏地安静了下来,紧接着?众人听到了颜德林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他总算想起了杨景澄的身份,想起了自己方才当着?四?品官老?爷的面,活活打死了人。

忽然,一阵慌乱的脚步由远及近,又是砰的一声,颜宜春家二门上剩下的那半拉也扑在了地上。进来的是同族里小有薄产的颜蒜子,只见他面色惨白,连滚带爬的扑到了人前,无助的抓住了颜道兴的裤腿,疯狂的以头抢地:“上月才走的税官他又来了!我家断粮了,道兴你救救我……二爷爷给你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