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村宴

杨景澄答应了报仇,颜舜华的怨气当即消的无影无踪。坪里屠夫们杀猪的活计进入了尾声,凄厉的猪叫早已停歇,唯余下?锅碗瓢盆碰撞的脆响。仲春的雨声渐急,打在新抽芽的树叶上沙沙作响。

把院外的人声喧嚣镀上?了一层朦胧,让整个村落热闹又不显嘈杂,配着袅袅的炊烟与炖肉的浓香,恰是一番人间烟火之景象。

夫妻两个毫无形象的并排躺在炕上?,细细喁喁的说着私房话。近日焦心忙乱的杨景澄难得享受如此的闲适安宁,十分?耐心的听着颜舜华有一搭没一搭的家长里短,时不时插嘴点评两句。

天色愈发暗了,庄上?专管养殖的管事娘子甘桥家的挎着小木盆从坪里归来,迎头撞上?了窜门回来的吴妈妈,笑着打了声招呼:“哟,老吴,你找谁家说话去了啊?”

吴妈妈笑答:“村里原先也有几户与我们太太好的人家,我见奶奶同?世子在屋里说话,就去走一趟问了个好。你们是杀完猪了?我常听人说杀猪菜好吃,今儿可是有口福了。”

“嗐,乡里东西,如何比得了京里?你们吃个新鲜罢了。”甘桥家的又略带得意的道,“不过我们世子总惦记着小时候的口味,这不,我收拾了些猪肝,又叫女儿生了炭火,预备干干净净的给世子烤着吃哩。我弄了不少,你也尝尝?”

吴妈妈乃齐家的家生子,打小儿就没吃过如此粗鄙的东西,笑着含混了几句,没接甘桥家的茬。哪知甘桥家的又凑上?来讨好的道:“我问您一声儿,现奶奶身边还缺人使不?我家有个丫头,今年十七了,村里有名的能干麻利人儿,包管不比高家的翠儿珠儿差。要?不您回头掌掌眼?”

宗室公府里孩子少,一个个皆是凤凰蛋似的捧着,打落地起身边就围了无数的丫头。如今东院里都快人满为患了,府里世代的家生子且选不上?,吴妈妈哪看得上?庄里的粗鄙丫头。好在宅院近在眼前,进进出出的人颇多,不必吴妈妈岔开?话题,自有旁的人打招呼问话。

春日里天不算长,又是雨天,说话间,天色黑了下?来。杨景澄听着外头的动静,掀帘子走到院里吩咐道:“今日横竖没有外人,不如在廊下?架着火盆烤肉吃,再开?几坛酒,大家伙热闹热闹。”

刚在外逛了一圈回来的龙剑秋抚掌笑道:“甚妙!我知道民?间有烤猪爪的法子,把那猪爪从中破开,撒上?辣椒粉与各色香料,往炭火上烤到滋滋冒油。待起了层焦皮,外脆里嫩,筋骨又有嚼劲,实乃一等一下?酒的好物!”

说着他咽了咽口水,自打他家被抄之后,山珍海味皆留在梦里,平日里大抵只能往街上?买个猪爪解解馋,连那油香四?溢的蹄髈都是轻易不舍得的。从此心里便认定猪爪乃人间美味。横竖今日吃大户,他高高兴兴的点起菜来。

哪知话音未落,就见门帘一晃,颜舜华从里头走了出来,好奇的问道:“果真那般好吃?”

龙剑秋的笑容当即僵在了脸上,他虽是外室子,自幼学的却是官家公子的规矩,冷不丁叫个女人接了话,一时竟不知道该躲还是该答。杨景澄见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坐下?吧你,人都到村里了,还讲劳什子城里规矩,矫情!”

杨景澄一句话把吴妈妈的数落也生生噎回了肚里,颜舜华偏还顽皮的朝吴妈妈吐了吐舌头,只把吴妈妈气了个够呛。光线不好,众人没看见这一家子的眉眼官司,想着马上要?开?饭了,一个个兴头的很。在庄头柯贵的指挥下打起了火把。

乡间不消那多讲究,众人先齐心协力在正屋廊下?摆好火盆铁丝网之后,便沿着两侧的回廊,摆上?了好几口铁锅。铁锅冒着热气,正是装着先前炖好的猪肉。

与散给颜家的不同?,庄上?自己吃的猪肉乃是红烧的做法,炒过的糖浆挂在猪肉上?,被火把照出了莹润的色泽;拌在里头的黄豆吸饱了汤汁,一颗颗圆润光洁,光看着就能想象其入口时绵密软糯的滋味;还有那离了火依然翻滚着的、泛着油光的肉汤,叫人恨不得立刻舀上?一勺淋在米饭上,一口气吃上?三大碗,那才叫享受!

随着勺子在锅内搅拌,院里的肉香味越发浓郁。众人的唾液急急涌到了舌尖,年纪小的更是肚子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杨景澄宽容的笑了笑,朗声道:“开?饭吧,别饿着孩子。”说毕他拉着颜舜华坐下?,熟练的用筷子夹了几块肉扔在了铁丝网上?。

众人见杨景澄动了筷子,方敢端着碗,轮流拿着勺子从锅里舀肉,性子急的都顾不上?筷子,直接用手拿起肥厚的猪肉往嘴里送。坐在隔壁的叶欣儿等豪门大户长大的丫头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险些被惊的胃口都没了。反倒是杨景澄见惯不惊,自顾自的一边烤肉,一边与舅舅龙大力谈笑风生。

龙剑秋显然与丫头们一样,被乡间汉子的吃相震的不轻,他们这一处只坐了杨景澄夫妻并龙大力与他,于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他们……平日里吃不饱饭么?”

杨景澄扫了眼廊下?,见吃的最急切的正是新来的几个烟草把式,遂轻笑道:“何不食肉糜了。”

龙剑秋登时觉得脑壳痛,在他幼时学的课本里与往日的想象里,乡间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也是“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唯独不是男女不设防,吃饭如饿鬼。

杨景澄懒的理他,夹起一块烤的微微焦黄卷曲的五花肉放到了颜舜华的碟子里:“你素日不大吃肥肉,可是这烤肉却得带点肥才香。你且试试。”

颜舜华顺势夹起烤五花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炭火烤过的肉,多半油脂已被炭火烤掉,肥肉缩的只剩原先的三成,与一层层的瘦肉混合,再佐以胡椒的辛香,确有一番风味。龙大力在旁看着小两口如此和睦,高兴的两眼眯成了缝,时不时扫一眼颜舜华的肚子,这早晚,该有了吧?

叶欣儿等丫头实不惯此间氛围,她们平日里也没叫饿着过,是以各自吃了几口胡乱填了填肚子,便放下了筷子,走到杨景澄夫妻那处伺候。杨景澄亦知公府里长大的丫头,与庄上?的仆从佃农不是一路,并没勉强她们继续忍受粗莽的同?僚,由她们在自己身后穿梭着斟茶筛酒,各自皆有自在。

而庄上?的仆从们则是吃了个半饱后,终于想起了主家不单赏了肉菜,还有几坛子平日里不舍得吃的好酒。一个个十分?不讲究的拿油乎乎的碗装了酒,大口的喝着,直呼爽快。

被甘桥家的死命拉着敬酒的吴妈妈都快哭出来了,她只怕上?辈子都不曾见识过混着油盐酱醋的酒,却是挨不过乡间妇人的厚脸皮,硬生生的被灌了一碗。只觉得胃中翻滚,不知是被酒激的还是被酒碗恶心的。

再抬头一看,杨景澄夫妻两个正一人捏着个小酒盅,斯斯文文的干杯,整个人都错乱了。这二位主儿,是怎么做到妖魔鬼怪中从容不迫的!?

几碗酒下?肚,众人越发兴头起来。就有平时爱听戏的吊起了嗓子,只听他唱道:“义胆忠肝挺一戈风雪往来兵间。功成际一旦命殒权奸。堪叹未复江山便做昔日砍头严颜。尚留传满门一剑血痕斑斑。①”

身为武将的杨景澄:“……”能唱点吉利的吗?

可惜他放纵在先,此刻众人已然喝醉,哪管甚吉利不吉利,见有人开了头,一个两个的皆跟着放声高歌,有唱《杀狗记》的,有唱《中山狼》的,且荒腔走板,只把素来爱听戏的龙剑秋折磨的醉生欲死。

杨景澄原觉得吵闹,看到龙剑秋的情状,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倒是龙大力极适应这等喧闹,含笑与杨景澄道:“再放一挂鞭炮,便是过年了。”

杨景澄笑呵呵的道:“酒管够肉管饱,日日都是过年。”

龙大力叹道:“酒管够肉管饱谈何容易?无怪乎时下百姓但凡有亲族得了功名,皆带田去投。在权贵家当奴才,只是名声不好听,日子可比百姓们强太多了。”

龙剑秋忍不住道:“何至于?我瞧京城的百姓过的还行。”山珍海味没有,偶尔买点猪肉打打牙祭总不难的。

杨景澄随手指着外头道:“现是晚饭时节,你可走出去瞧瞧真百姓的餐桌什?么样。”

龙剑秋正被吵的耳朵发胀,又喝了点子酒,被杨景澄一激,竟是真的站起身来:“我知道你眼里心里都在笑我没见识,我今日非得亲眼去看看不可!果真如你所言,你笑我便认了!”说毕,抬脚走出院门,寻着灯火看别人家饭桌去了。

龙大力皱眉道:“他不是京里当官的托给你的么?这样不大好吧?”

杨景澄道:“他总归得学着在乡间过活,我今日特特把人拢到院里吃饭,正是想他借机与大家伙喝喝酒,日后有事?,看在这顿酒的份上,众人好照拂一二。哪知他竟不领情。”

颜舜华道:“既如此,你为何不与他说明白?”

杨景澄不以为意的道:“犯不着。我是搂草打兔子,横竖要?请大家伙吃饭的,他明白最好,不明白也不防事。再则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可劲儿闹腾,岂不是很亏?”

颜舜华哭笑不得:“那我可得谢谢你了。”

杨景澄晃着酒杯道:“你谢我的日子多着呢,明日我喊人去打猎,你去不去?”

颜舜华嘟着嘴道:“下?着雨呢,我不好走,更不好学骑马。”

杨景澄点头道,“是了,你那脚不好踩泥地里,且等放晴了再说。只是初学骑马容易磨破皮,你到时候可不许哭。”

颜舜华叉腰道:“我甚时哭过了?”

杨景澄笑:“方才在屋里,谁落猫儿尿呢?”

颜舜华恼的直捏杨景澄的胳膊,恨声道:“你嘴里没个正形儿,活该龙剑秋不记你的好!”

哪知说曹操曹操到,原该去长见识的龙剑秋忽然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撕心裂肺的喊:“杀人了!颜家杀来了!我、我们快跑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①明戏曲,《精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