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初刻,华阳郡公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立在诏狱的石门前,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积压在胸口的汹涌怒气。凭他的经验,昨夜的酒里定然不止蒙汗药。
然世间无色无味的毒药何其多,不到抓住主谋那一日,注定不能真相大白。何况,今次之?事,诏狱如何被攻破并不重要,只消上头的人?不糊涂,无非换一批吏目;最要紧的是弄明白章首辅为何要杀吴子英。而在找寻目的之?前,更是要遏制事态发展,以免再出事故。可惜圣上除了发了一通脾气,还干了什么!?
走入狭长的甬道,原该各种声音混响的诏狱里寂静无声。审讯处维持着他进宫之?前的模样,连众人?的位置都没有任何变化。见?他进来,众人?纷纷见?礼,诏狱里方有了人?声。
华阳郡公落座,垂目看?见?了依旧跪的七扭八歪的狱卒们。几个时?辰过去,他们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想必人?已然废了,估计审不出甚子丑寅卯。见?此情?形,华阳郡公更添恼怒,面色也越发冷厉。侍立在旁的杨景澄亦觉得有些棘手,这?几个人?审不出结果的话,昨夜之?事又去何处找寻线索?
正在此时?,外头竟是喧闹起来。华阳郡公沉声问:“何事!?”
一个机灵的小旗赶紧跑出门外,不多时?脸色难看?的回来禀道:“回郡公的话,是……吴家听闻吴大人?的死讯,前来……讨个公道……”
在场众人?皆是一呆,且不论?吴子英刚被谋杀,吴家怎底就知道了消息?单说他们居然胆敢来诏狱闹事,嫌命长了么!?不过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指挥同知顾坚秉眉头一皱,厉声道:“谁狗胆包天,随意朝外泄露本衙门的消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茫然。牢头余锋颤声道:“我等今晨交班后,除了几个回话之?人?,皆不曾踏出过诏狱。小人?敢作保,必不是我们队的人?泄露的。”
杨景澄瞥了他一眼,心里暗道:倒是个有担当的,是个可用之?人?。
华阳郡公冷笑:“无妨,请他们进来。”
顾坚秉怔了怔,想要说什么,又闭了嘴,挥手随意打发了个长随,叫他们去领吴家人?。吴家领头的是个穿长衫的年轻人?,一看?打扮便知道是个秀才。只见?那人?带着一行老?老?少少,恭敬的朝众官员行礼:“学生?吴志行拜见?郡公,拜见?诸位大人?。”
华阳郡公却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们,既不叫起,更不搭理?,好似来人?不存在一般。吴志行等人?当即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行动。而在场的诸位亦心知肚明,胆敢领着人?来诏狱里讨公道,后头无人?指使是不可能的,是以无人?敢开?口,生?怕触了霉头。华阳郡公想的更多,诏狱素来凶名在外,吴家到底得了什么承诺,方如此的有恃无恐?是圣上的意思么?
不知过了多久,华阳郡公忽然换了个坐姿。在地上跪出一身?汗的吴志行等人?心头一紧,脑子飞速运转,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之?时?,华阳郡公开?口了。
“耿德兴的板子打完了?”
命人?行刑的杨景澄反应极快的道:“回郡公的话,已经打完了,现正昏迷着。现要审他么?下官去把他泼醒来。”
华阳郡公道:“嗯。”
杨景澄给?马健使了个眼色,马健悄无声息的退后了几步,朝囚笼那边去了。很快,远处传来几声轻微的惨叫,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马健如同拖着条死狗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看?着耿德兴:“耿大人?好风骨。”
被敲了二十板子的耿德兴大口的喘着气,他想对?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破口大骂,然满肚子经典却堵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生?怕杨景澄那浑人?又是一顿好打,十分?俊杰的低下了脑袋预备装死。
“骗廷杖,留青史。也算你们文人?常用手段了。”华阳郡公嗤笑一声,“然,你们若果真有风骨,何必对?着个女人?奴颜婢膝?又何必对?着个外戚摇尾乞怜?”
耿德兴登时?涨红了脸,又由红转白,交替往复。忠太后而不忠帝王;敬外戚而不敬宗室,实乃太后党之?七寸。要知道天下的理?,都逃不过宗法?二字。皇帝已临朝几十年,太后党在法?理?上实站不住脚。虽说法?理?许多时?候就是个屁,用来噎人?倒是刚刚好。
华阳郡公倒也不是来吵架的,他嘲讽完耿德兴,又把他丢到了一边,视线再次挪动。他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也变的阴寒:“当值期间,饮酒渎职,罪无可赦!”
严康安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立刻跪下请罪。
华阳郡公看?向褚俊楠:“你主管刑狱,你觉得该如何罚?”
褚俊楠硬着头皮道:“该诛!”
严康安心底一片苦涩,诏狱是他的地盘,但凡华阳郡公还想给?他留半点情?面,就不会越过他直接去问指挥佥事。他这?北镇抚使的官职是保不住了,只怕除却革职之?外,还有旁的责罚。
华阳郡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该诛?我们锦衣卫衙门,真是越发的宅心仁厚了!”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杨景澄身?上,“杨千户以为呢?”
杨景澄头皮一阵发麻,以他之?前查阅的资料,落入了北镇抚司,似吴子英那般爽快死了的倒算造化。昨夜狱卒捅了那么大篓子,想求个好死绝无可能,死前重刑是必然!
然而重刑与重刑亦不相同,活活打死算不算惨?搁外头算。可在诏狱里,此刑罚显然太轻了。眼下华阳郡公发问,他该如何作答?腰斩、剥皮、凌迟?在他看?来皆过于残忍,可仅仅只是杖毙,又如何彰显诏狱之?恐怖?
“怎么?入职几个月了,依旧不熟锦衣卫的规矩?”华阳郡公缓缓问道。
“属下以为,当腰斩。”杨景澄挑了个死的最快的法?子。
华阳郡公倏地轻笑出声,这?孩子还是心太软了。然他这?一声笑,让在场众人?都没来由的后心发凉。果然,华阳郡公很快自己说出了决断,只听他语调冰寒的道:“先上烙铁,看?能否让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杨景澄眉头微皱,却也没出声阻止。很快,牢头余锋带着人?把依旧醉醺醺的狱卒们绑上了刑讯的木架。八个人?站成一排,八块烙铁也几乎同时?按下,顷刻间审讯处的惨叫连成了一片。
烙铁不停的拿起、落下,与此同时?,烧红的铁签也一一插入了狱卒们的十指。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们疯狂的呐喊挣扎,却是四肢被绑的死紧,无论?如何,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他们的嗓子飞快的从清亮变的沙哑,哀嚎从胸肺之?间不停的向外冲,瞬间肿胀的咽喉又阻挡着气流,最后形成了似尖啸又似鬼哭的刺耳的声响。
一直没被叫起的吴志行等吴家人?开?始瑟瑟发抖,双膝软的连跪姿都维持不住,纷纷跌落在地。牙齿在疯狂的上下敲击,尿液渗出了□□,在地上流淌。
耿德兴亦是满脸惊惧,旁人?说一百次诏狱的可怖,也绝没有亲眼所见?来的震撼。他看?向华阳郡公的眼神带上了明显的畏惧,十六岁便敢亲手行凌迟之?刑,此人?到底是哪般的铁石心肠!如若他能活着走出诏狱,绝不能由这?刽子手登上帝王宝座,绝不能!
连绵不断的惨叫刺激着耳膜,听的人?头脑发胀。牢头余锋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手上的人?命无数,刑讯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可当把毕生?所学用在同僚身?上时?,他分?明感觉到了自身?相应的部位同样在剧痛。
只因差一点,被挂在刑讯架上的人?便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兄弟。此刻看?着行刑的他,心里再没有了往日凌虐高官时?的快感,只剩下了深入骨髓的后怕。
这?就是诏狱,这?就是锦衣卫衙门。杨景澄终究是撇过了脑袋,不肯再看?。他知道锦衣卫是监管百官之?所在;他知道玩忽职守理?应有刑罚;他知道正因为残忍,锦衣卫方有赫赫威名,方能成为帝王手里最锋利的尖刀与悬挂在朝臣头上最可怖的利剑。
可是,他并不觉得,这?些手段就是对?的。从太宗重用锦衣卫起,皇帝便能真的因此控制朝臣么?华阳郡公心狠手辣名传朝野,章首辅便不敢与圣上抢班夺权么?
惨绝人?寰的凌虐,能恐吓住的,无非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和无权无势的小角色。连耿德兴都是至今日,方见?识诏狱的可怖。那诏狱的存在,又有甚意义??帝王坐镇朝堂,恩威并施。然史上却从无任何一个帝王,能依靠十大酷刑名垂青史;倒是昏君们,尤其的爱用这?等手段。
“郡公。”良久,杨景澄终是忍不住道,“狱卒们擅离职守、其罪当诛,也仅仅只是当诛。既是被人?暗算,刑罚……便到此为止吧。”
此言一出,不独褚俊楠与严康安等人?,便是一直装死的蒋兴利也震惊的看?着杨景澄。他们皆是与华阳郡公打了十来年交道的,深知此刻的刑罚,不止是对?玩忽职守的处置,更是对?莫名冒出来的吴家人?与耿德兴的震慑。仁厚在别处是好事,可在锦衣卫衙门表露出了仁厚与软弱,只怕将要前程尽毁!
顾坚秉露出了惋惜的神色,锦衣卫素来不被朝臣信任,便是从此地出去,也再难出人?头地了。小世子,可惜了啊。
果然,目不斜视盯着刑场的华阳郡公冷冷的道:“看?不下去,便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