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侧室

瑞安公府的祖坟选的是离京颇远的一块风水宝地,与梁王等宗亲们挨在一起。平日里骑马须得小半日功夫,送葬更是缓慢。天黑时,离祖坟还有?老远,只得借了旁人的家庙安顿。

按风俗,送葬摔盆的人须得不停的倒退着下跪。若真是子侄还好些,出了城众人也不敢叫他狠累着。然摔盆的既是个丫头,少?不得按着规矩来。至晚间,叶欣儿等丫头已经是累的嘴唇发青,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杨景澄赶忙命人把丫头们送到他暂居的屋里,叫烧了大火盆,亲自按着人头,一人灌了碗姜汤。丫头们实在累的狠了,喝碗姜汤坐在地上就昏睡了过?去。杨景澄怕她们着凉,只好把自己的炕让出来,将?丫头们一个一个的搬了上去,再替她们盖好被子,自己则寻到了马健,几个大男人挤在另一间房的炕上胡乱睡了。唯有专请来做法事的和尚道士们彻夜不歇。

次日清晨,叶欣儿从梦中惊醒,发觉天已大亮,登时惊的心漏跳了好几拍。看看左右,横七竖八的睡着满炕的丫头,杨景澄却不见踪影。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寻了一圈,终于在灵前找到了人,才松了口气。

杨景澄看到了她,关切的问:“歇好了么?今日没有?那般急,还困的话再去睡会子,要出门了我喊你。”

叶欣儿的脸红了红:“哪有让你叫我们起床的,我去喊她们。”

杨景澄笑笑:“无妨,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且让她们歇着吧。”

“作甚老气横秋的,你也不到二十。”叶欣儿咕哝了两句,跟着坐在了灵前,看着文氏的棺椁,心生怅然。今日她们奶奶就该下葬了。此后非逢年过?节,只怕再难有人想起她了。

杨景澄问:“怎么?不舍得?”

叶欣儿点了点头,轻声道:“当年我们大爷也不知道看了甚闲书,要红袖添香,要我做他的屋里人。他那时正预备说亲,屋里先添了人成什么样子?没得叫岳母嫌。我们太太便怨我勾引了大爷,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是奶奶听了不落忍,想我也是她自幼看着的丫头,便说她只得两个丫头,带出门子不体面,要再添两个。”

说着,叶欣儿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你是知道她的脾性的,多难得肯开口说话。家里也确实没有比我生的更好的,又能识文断字,将?来倒好与她做个臂膀,我因此逃过?了一劫,跟着她嫁进?了公府。”

杨景澄没说话,只静静的听着。

“我们奶奶呀,是个最心软不过?的人,是以总被人糊弄,不是个好当家的。”说着说着,叶欣儿的眼里涌出了泪,“我原来最是感激她,可她实在太懦弱了。身为小姐,却叫奶妈子摆布。我随她回娘家,被她奶妈子下黑话时,她也说不出什么话。害我莫名其妙被打的险些咽了气。她见要出人命了,方急急忙忙的带我跑回来。所以,她虽是个好人,可我们跟着个这样的主子,真是没有?一天安生的日子。”

叶欣儿的声音开始颤抖:“然而待她去了,我又日日想她。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文氏可谓是文家的一朵奇葩,也难怪叶欣儿对她的感情复杂。杨景澄拍拍叶欣儿的肩,安慰道:“我们盼着她来生投个好胎吧。”

叶欣儿看向杨景澄:“你只喜欢活泼的,对么?”

杨景澄点头:“我讨厌木头桩子。所以她嫁了我,算她倒霉。”

叶欣儿叹息一声,那样的性子,嫁谁又不是倒霉呢?把女儿拘成了个木头,文正清夫妇当真作孽!

关于文氏,杨景澄没什么话好说,两个人沉默了下来。香与纸钱的烟雾模糊了视线,文氏的棺椁孤零零的摆在其间。良久,家庙里的和尚来请众人吃饭,报膝而坐的叶欣儿回过?了神,拿帕子擦干净眼泪,起身往屋里喊石英等人起床。

昨日众人累的够呛,家庙里又是清汤寡水的斋食,只把众人吃的一脸菜色。匆匆吃了饭,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再次出发。文氏毕竟只是个夫人,丧仪也没那么严格。今日叶欣儿等人不必再跪着相送,便跟在棺椁左右撒着纸钱。至晚间,终于抵达了祖坟所在。

然此刻却依然不能下葬,地师合了文氏的八字,算了时辰,道是明日巳时二刻方为吉时。众人又只好又在外过?了一夜。

第二日巳时二刻,棺椁缓缓落入事先挖好的土坑。而后众人拿起铲子,一铲一铲的朝上埋土。新下葬的墓穴是没有?墓碑与石墙的,得等三年后的清明时节再来刻碑。最后一铲土落下,瑞安公府的祖坟里,添上了个新坟。

又是一阵久久不绝的鞭炮,杨景澄立在坟前,看着蜡烛与纸钱燃尽,对着新坟作了个揖。

望你投个好胎,再不落到那等蛇蝎心肠的人家。

此生缘尽,来生……来生再说吧。

礼毕,杨景澄按风俗在左近折了根松枝,转身回城。

没有棺椁的拖累,回程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来时两日的路程,回时只耗了一天。奈何天黑进?不得城,只得在外城寻了个客栈休息。直至十一月初一日,杨景澄回到了家中,漫长的丧事才算结束。

十一月初二,休沐。

狠歇过?一天一夜的丫头们勉强缓了过?来。杨景澄也难得睡了个懒觉,赖床到辰时才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命丫头们打水洗脸,去厨房传早饭。等色色收拾妥当,已到巳时。

换了件玄色银边葫芦样鸾凤穿花罗袍,杨景澄慢悠悠的朝章夫人的正院走去。颜舜华的事他且只告诉了瑞安公,无论如何,三书六礼也得主母主持,不能瞒着她。

丧礼最是磨人,杨景澄那头送葬,府里则是得宴请亲友。这?几日章夫人累的够呛,此刻亦很没精神。杨景澄进?门见了礼,又与楼英兄妹厮见过?,足有好几日没见到杨景澄的楼兰正要说话,杨景澄便抢先道:“我有?些事要同母亲说,大妹妹且回吧。”

外头的事很多都不许闺中女儿听见,是以楼兰虽有些失望,还是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身,退出了正屋,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章夫人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问道:“有?什么不能叫你妹妹知道?”

杨景澄起身朝章夫人行了一礼,满脸愧色的道:“不瞒母亲,前日儿子回榆花村闯了祸,想请母亲出面替儿子描补描补。”

“哦?”章夫人奇了,“你素来是个省心的,能闯什么祸?”

杨景澄尴尬的道:“那日在山上救了个姑娘,因事出紧急,不小心碰了她的脚,还叫人瞧见了,您看……”

章夫人轻笑出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大奶奶已出殡,你使个人去抬进门来便是。”

杨景澄叹息一声道:“若是个乡下女子倒好说,我也不敢为了这?点小事劳动母亲。只她是礼部侍郎齐大人的外孙女。齐大人乃圣上跟前得力的人,我不好不给人家一个交代。”

章夫人脸上的笑容一敛,淡淡的道:“这?么说,你是想娶她了?”

杨景澄点点头道:“那姑娘原是我幼时邻居,后来父母双亡,依附外祖过?活。我倘或不管不顾,只怕她再没脸活着了。”

章夫人一听勃然大怒,她想把楼兰许给杨景澄,杨景澄就找个一样的孤女来同她打擂台!楼兰都得仗着亲戚情分,说一句亲上加亲才够得着!户部侍郎的外孙女算个屁!这?是拒了她的安排不算,还要在族中诋毁她!要世人戳她的脊梁骨,骂她蛇蝎心肠、苛待庶子!

她在杨景澄的婚事上,的确不曾安甚好心,可杨景澄也太过了!于是她当即一拍茶盏,斥道:“胡闹!不过?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怎堪相配!?”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楼英苦笑一声,是啊,怎堪相配?既不配,你又何必哄我妹子呢?

杨景澄耐心道:“虽无父母,却在舅家长大。她舅母名声倒好,如今正与汤阁老家议亲。我们自幼是邻居,长大了又重逢,也算有?缘。再则终归是我的不是,该我担起来才是。”

章夫人怒道:“娶个孤女,你叫我如何同族里交代?待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问起来我又如何回话?我自问这么多年来,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这么白眉赤眼的来气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章夫人此话在大户人家里已算极重,杨景澄只得跪下请罪。然他面上恭敬,嘴里却半步不退:“儿子知道此事定叫父母为难,更叫族中闲话。是以我同华阳兄长请教过?,他愿替我与圣上分说。”

“你!”章夫人气竭!杨景澄竟抬了华阳郡公来压她!华阳是她晚辈,然权贵们谁不知道华阳是圣上选中的太子!倘或她敢落华阳的面子,只怕当天便要叫皇后唤进宫训斥了!凌厉目光扫过神色复杂的楼英,心中恨道:倒趁了你的心愿!

杨景澄不疾不徐的磕了个头:“还望母亲成全。”

你想得倒美!章夫人把茶盏重重的摔在桌案上,冷声道:“娶她可以,做侧室抬进来,否则我便是闹到皇后娘娘跟前,也休想让她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