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杨景澄的笑声,华阳郡公原本便阴沉的脸色更阴了几分,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然而杨景澄却一点不怕,或许他确实治军严苛,或许他在朝堂斗争中会不择手段,或许他审讯犯人是狠毒如阎罗。可在杨景澄看来,一个愿意找借口派人去救助升斗小民的人,必然不是个铁石心肠。何况还是自家兄长,大不了被他凶两句,还能打自己一顿不成?
杨景澄目测了下?华阳郡公的身板,有传言说他骑射双绝,不知近身搏斗水准几何?反正自己也?不是个绣花枕头,就越发的肆无?忌惮了。
华阳郡公脸色铁青,他素来凶名在外,却不料吓不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真当自己不敢收拾他不成!
杨景澄等了半日,没见华阳郡公出手揍自己,心中大定。笑盈盈的在他旁边走着,时不时挤眉弄眼一番。华阳郡公登时就服气了,这是个熊孩子吧!?多大人了竟玩这一套!?
领路的小厮觑着两位大爷的神色,更是心中纳罕。杨景澄往日不常来章家,但毕竟是嫡亲的外祖府上,三节两寿少不得来走礼。一年少说能见上十几回。往日他虽客气,却不太爱与人打交道,却不想在那位阎王跟前,竟是这般活泼。难不成他自家人到底亲香些?
华阳郡公的表现就更奇怪了。章首辅兄弟七人,如今三人在京,皆住在这府里。华阳郡公每次来都能闹的大老太太不高兴,此刻不知为何被兄弟笑了,却没发火,只阴着脸不说话。想到此处,小厮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他们家的表少爷,竟跟阎王这般好!?
走了好长一段路没发现华阳郡公有甚反应的杨景澄心情大好!他之?前想方设法的混进北镇抚司,正是想结交未来天子。不想自己短短半个月便达成了目的。只不过之?前的功利之心抛却了不少,越发觉得与这位哥哥脾性相投了。
二人一齐走到章首辅所在的花厅里。彩棚里正唱着热闹戏文,对着戏台的席上坐满了宗室与朝中重臣。见华阳郡公进来,将?将?在朝会上被喷了个半死的官员们立时不自在起来。
而作为如今帝党旗帜的华阳郡公,与太后党的领袖章首辅,更是针尖对麦芒!本月的角力中,双方高官纷纷落马,可谓彼此皆损失惨重。
互相见礼,落座。章首辅并没看华阳郡公,他的视线落到了便宜外孙的身上。这个便宜外孙初入京时颇具锋芒,然在宗室的废物堆里混的久了,不知不觉便泯然众人。年年岁岁相见,一年比一年颓然。
今年九月,其妻文氏病故,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坊间有传言,道杨氏当年屠尽功臣,犯下了杀孽,故风水不好、子息不丰。此话很?是无稽,哪朝哪代开国时不要杀几个刺头?开国元勋的后裔如今发的满京城都是,何来屠尽之说。
偏偏宗室风水不好乃实情,宗室为何喜欢与章氏联姻?盖因?章氏子长寿且多子。然而嫁到宗室去的章氏女却没几个好下?场,生不出孩子还算好的,似华阳郡公的嫡母,好端端的竟一病死了。
章家大伯章鸿礼三个儿子,只得那一个女儿,老两口带三个儿子并一屋孙子孙女皆活蹦乱跳的,先?华阳郡公夫人竟硬生生的叫老两口感受了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
且不独章氏女,安国公的女儿女婿早死,安祈县公接连三个妻子病亡,再有杨景澄之?元配,也?是年纪轻轻撒手人寰。不细想也就罢了,仔细想来,宗室当真是个火坑!
却不想,平地里起波澜。自打文氏亡故后,杨景澄好似变了一个人。半个月里,他笼络了楼英,结交了承泽侯,入了北镇抚司,得了华阳郡公青眼;也?是这半个月里,他单枪匹马杀尽拐子救出靖南伯孙女,装疯卖傻搅乱三司会审,奔波忙碌赈灾于城外。至此,他的大名终于在朝会上被提及,恍然间,一颗冉冉之?星已然崛起。
哪怕是此生阅人无数的章首辅都不禁错愕,这半个月里,他到底有何奇遇?竟好似完全变了个人?
然,又有谁知道,当年在榆花村里,杨景澄早已是个鬼见愁了。只不过京中繁华迷人眼、家中暗箭伤人心。难得重活一回,他自然不再压抑本性。大不了一死,至少不叫此生再留遗憾!
五品的官儿在一群高官显爵当中着实不显,可杨景澄坐在那处,便没有华阳郡公在旁,也?难叫人忽视。康承裕可没忘三司会审当日,这位的伶牙俐齿。其骂街的水平,颇有今日华阳郡公朝堂风范。对此,康承裕生出了一股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烦躁,派系斗争何时是个头?
落座后的杨景澄倒没留意康承裕,他本就对旁人看他的目光十分敏感,此刻正被章首辅盯的后背发紧,却又不能短了气势,只得装作被戏文吸引,时不时跟着众人叫声好。实则他最不耐烦听戏,那上头咿咿呀呀的唱了半日,他也?没听明白到底唱了个甚。
章首辅收回目光,端起酒盅轻轻一抿。能够在他目光下?绷住,甭管是不是装的,都算个人物了。
杨景澄轻轻松了口气,倒不是他胆小,实在是以他现在的道行,不够给章首辅那老狐狸塞牙缝的。谁料一抬头,又对上了蒋兴利的脸。内阁的人他对付不了,华阳郡公地盘上的人物,他还是不怕的。迎着蒋兴利犀利的目光,他倏地灿然一笑。小爷今日升职了,小爷今日心里爽!
蒋兴利冷笑三声,移开了目光。休看如今华阳郡公逐步取得了锦衣卫的控制权,然则放眼整个朝廷,帝党实力越发孱弱。永和帝掌握的礼部、工部、兵部三尚书,至今已处死一人、下?狱一人,唯有礼部朱明德还在垂死挣扎。待六部爪牙拔尽,便是华阳郡公把持住了锦衣卫又待如何?朝堂斗争,可不是看锦衣卫花落谁家的!
台上一曲唱毕,花厅内忽然安静了几许,显得众人说话?的声音大了几分。华阳郡公放下只饮了一半的酒,侧头问旁边的杨景澄:“我去梁王府瞧瞧,你去不去?”
杨景澄险些叫酒呛着,你屁股没坐热就走,是专程来气主人家的吧?你还不如不来!
华阳郡公似能看穿人心,冷漠的道:“我来已是给他颜面了!”
杨景澄悄悄竖起了个大拇指,你行的!
说毕,华阳郡公也不理杨景澄,兀自起身,冲章首辅点了点头:“家中有事,告辞。”
坐在他另一侧的长乐郡公似笑非笑的道:“你家中能有甚事?莫不是梁王家的事?”
华阳郡公爽快承认:“今日得闲,去看看自家太公。没空在别人家吃酒。”
“自家”与“别人家”两个词咬的极重,直把长乐噎了个跟斗。不消说的更明白,在场诸人,没有听不出华阳嘲讽之?意的。
长乐郡公怒目而视,华阳郡公无动于衷。纵观宗室,华阳郡公最看不起的便是长乐。宗室式微不假,可为了个空口白牙的许诺,便把自己卖与了章家,着实叫人不耻。
章家女婿多了,真以为奴颜婢膝人家就能扶你上位?从古至今,还没见哪个能坐稳御座的不是凭自家本事,而是靠抱岳家大腿的!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只说了一句话便已嫌多,看在章太后的份上,再次朝章首辅点了点头,而后抬脚走人。
被无视的长乐郡公登时涨红了脸,气的抄起个杯子便朝华阳郡公的后背砸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根筷子倏地伸了出来,在那酒杯上一敲,只听啪的一声,青花瓷的杯子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众人寻声望去,杨景澄恰恰好收起筷子,笑嘻嘻的看向长乐郡公:“哥哥准头不行呐!下?回来我家,我教你几手,包管日后指哪打哪,绝不失手!”
长乐郡公望向杨景澄,语带警告的道:“哥哥们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还是莫插手的好。”
不远处的瑞安公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从内心来讲,他自然是向着圣上、向着华阳的,然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掺和进储位争夺。纵然从龙之?功可得泼天富贵,但那又是何等的凶险!近来杨景澄闹出的事已然不少,再冒头,可就叫人盯上了!
他此生只得两个儿子,惟愿他们平安而已!听到长乐郡公不满的话?语,他连忙出声假意斥责道:“澄哥儿,你恁的手多!还不快与你哥哥赔不是!”
长乐郡公瞥了眼瑞安公,算你识时务。
杨景澄却是不乐意了,俗话?说,先?撩者贱、打死无怨。人家华阳郡公不想跟太后党多纠缠,你长乐多什么嘴?上赶着朝主子摇尾巴么?天下还没改姓了章,你嘚瑟个什么劲儿!
正欲说话,华阳郡公忽的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长乐郡公,面容平静的道:“我站在此处,想拿杯子砸我,当面来砸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