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密辛

“咚、咚、咚……”戌时初刻,宵禁的鼓声按时响起?。夜幕降临,万家灯火辉煌。永和帝怔怔的看着窗外的夜色,六百次暮鼓一下下的敲在他的心头,敲的他心烦意乱、焦虑不安。

张继臣被参时,他以为是章太后的报复,不想紧接着吴子英便露出了?马脚;当他觉着吴子英是章太后的后手时,工部却闯出了?弥天?大祸。直到宋望海递上来的弹劾,他才知?道,章太后的剑原来指的是礼部。

而今礼部尚书朱明德被参避嫌;礼部侍郎张继臣与兵部尚书吴子英三司会审;工部尚书甄养盛收监、左侍郎青田郡公病亡夺爵。永和帝蓦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那一年他在朝堂势单力薄,唯有宗室是他有力的后盾;也是那一年,章太后大开杀戒,宗室血流成河。十几年的努力,一点点积累的班底,此番又要消耗殆尽么??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跟着他的人两次都不曾有好下场,他身边还会有人跟随么??而国家大事唯祀与戎,礼部尚书与兵部尚书纷纷落马,做皇帝的还有甚威信可言!?

章太后好狠的手段!

烛影轻晃,顺太妃行至跟前,轻声劝道:“圣上,你该歇着了?。”

“妃母!”永和帝看向?顺太妃:“她太过了?!太过了?!她查贪腐我认!可她的人能贪,我的不能,又是个甚道理?文正清辱宗室不该杀?我统共杀了?她手底下的一条狗,她就要灭我三部的力量!

贪腐!哈哈哈哈!贪腐!她章家万顷良田从何而来!?堪比王府的百亩豪宅从何而来!?她不过是想告诉朝臣,跟着她有好处,跟着我做饿死鬼!”

永和帝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嘶声呐喊道:“这?是我的江山!若不是她开的先例,我何必放任贪官横行!”永和帝胸口起?伏,“妃母,你可知?,我的朝堂中,连御史都是贪的!最清正廉明的御史,贪污腐败、欺凌宗室、草菅人命。”

他说话的声音渐低,眼里?慢慢渗出了?泪,“区区七品孺人,就敢公然咒我们家断子绝孙!”永和帝咬紧了?牙,“她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把?皇家放在眼里?!”

永和帝拳头攥的死紧,万千怨愤集聚于?此,无法宣泄。这?些年来,他受够了?!受够了?章太后的跋扈,受够了?朝臣的倒戈!可他不能退,身为帝王,后退一步,就是死!

顺太妃轻轻抚着永和帝的后脊,像他小时候那般安抚着他,自己的眼圈却是红了?。嫡母手里?讨生活的庶子何等艰难?果真有嫡子也罢了?,无非是死了?当皇帝的心,去外头做个潇洒亲王。偏偏只得?他个庶子来继承大统。

突然,永和帝猛的抓住了?顺太妃的手,用极低的声音问:“妃母,你告诉我,我娘到底怎么?死的?”

顺太妃的手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她杀了?我娘是不是?”永和帝双目赤红、咬牙切齿的道,“我从没提过此事,今日头一回问你。你告诉我,我娘怎么?死的?”

顺太妃咽了?咽口水,艰难的道:“她……伤心过度,跟着先皇去了?。”

“伤心过度?”永和帝看着顺太妃,一字一句的道,“倘或我现在蹬腿去了?,满宫妃嫔,谁肯为我上吊?”

“圣上休说不吉利的话。”顺太妃眼神有些慌乱,这?孩子怎么?忽然想起?旧事来?

“妃母!”永和帝死死盯着顺太妃的眼睛,“你是伴着我娘长大的,你不想替她报仇么??”

念起?已故的陈太后,顺太妃的眼泪再忍不住,一颗一颗的往下落。陈太后出身寻常,因貌美?被人举荐入宫。是以她并不像旁的妃嫔那般能带四五个丫头进来。民间?的小姐儿,亦没有一茬一茬的丫头轮替。一个丫头,只要活着,便跟小姐一辈子。

小时候陪她耍,长大了?替她梳头,嫁人了?伴着她在夫家立足,朝夕相对,从不分离,比夫妻都亲。可她家小姐那一年突然把?她撵去了?浣衣局;也是那一年她家没病没灾的小姐突然死了?,死在了?先皇之后。

都说她家小姐是个忠贞人儿,自己悄悄上了?吊。可顺太妃知?道,那是假的,假的!小姐与先皇,哪来那般深的情谊!?她当时觉的天?都塌了?,甚至架了?□□爬上屋顶,就想那么?跳下去,跟去地?府接着伴着她家的小姐。

可是当年唯一的皇子寻不着亲娘,年仅五岁的永和帝哭的撕心裂肺,众人才慌了?神,满宫里?找她。这?时候才有经年的嬷嬷太监出来说,怕她寻短见,大冬日里?的抱着永和帝,一座一座的宫苑喊她的名字。永和帝也跟着喊:“四丫儿!四丫儿!”

当时站在屋顶的她终于?一个激灵,明白了?小姐把?她撵去浣衣局,不是因为打碎了?心爱的瓶子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是要把?她打发的远远的,要她活下来,活下来照看小皇子。她麻溜的从屋顶上爬下,把?偷来的□□放了?回去,然后找到了?永和帝,把?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永和帝终于?找到了?熟悉的人,安定了?下来,在顺太妃的怀里?沉沉睡去。

那一日,德妃追封陈太后,顺太妃从宫女四丫儿一跃成为后宫主位的顺嫔,开始独自抚养永和帝。

往事在脑海中迅速闪过,永和帝的目光依然没有挪开半寸。他幼时的记忆并不美?好,养母对嫡母的恐惧深入骨髓。早先的时候,每每带他去给嫡母请安,都紧张的手抖。

她以为他年纪小不记得?,可他记得?清清楚楚。方才一个试探,她的手果然抖了?!章太后威严不假,可她从不屑与宫女太监计较,无子无宠的顺太妃为什么?要怕成那副模样?

许久,顺太妃干涩的道:“圣上,你不可疑圣母皇太后的忠贞。”

“她杀了?我娘,我却得?管她叫娘!由着她欺辱我,由着她摆布朝堂!”永和帝用极低的声音道,“华阳是庶子,他的娘也莫名其妙死了?。还有瑞安公世子,我前脚封的侧夫人,她后脚就死了?。他们两个的嫡母都姓章!!!”永和帝声音渐大,几近嘶吼,“妃母,你到现在还要骗我吗?”

顺太妃登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不骗你有什么?法子呢?章家权势滔天?,陈家却仅仅一介商户,而今死活不知?。谁能替你娘做主呢?想到此处,她顿时生出了?索然无味之感。永和帝长大了?,不消她照看;章太后屹立宫中,她无法报仇;陈家没了?消息,自己本家?早不记得?了?。真想念小姐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顺太妃抽出被永和帝握住的手,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往日重复了?千百次的那般轻言安慰:“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永和帝好似也冷静了?下来,却是颓然的道:“过不去了?,章家不会容忍有人挑衅,张继臣与吴子英保不住的。”

“圣上有别的朝臣,”顺太妃道,“圣上,妃母没上过学,可是妃母小时候在民间?听过书。说书先生说,君敬臣忠、君明臣贤。你一味只顾抢人而不看品性,讨人嫌的忠臣又怎么?能出头呢?”

永和帝嗤笑:“哪还有什么?忠臣!忠于?权势钱财的臣罢了?。”

顺太妃道:“华阳郡公呢?”

永和帝垂下眼睑:“他那样的又有几个?”

“许是我妇道人家见识浅,不知?道外头男人的心思。”顺太妃依旧用柔和的语调道,“但我在宫里?头看宫女太监,心眼儿好的多夸他,爱掐尖要强挑事儿的不理他,时日长了?,宫里?自然安静了?。”

永和帝苦笑了?两声,没再说话。道理是这?个道理,原先他也不是没提拔过清正的官员。结果呢?清廉倒是清廉了?,却是一味耿直,放出去当父母官,但凡审案只求清名,不论哪样的刁民惹事,皆护在头里?,指责富户的不是。

诚然民间?多是为富不仁的,可他那般行事,不是引着地?痞流氓去祸害乡绅么??到头来当官三年,尽与富户打官司,农田水利甚也不干,反不如委派些能干的去,哪怕他贪些,好赖把?当地?的事儿办齐活了?。

再则,朝廷的俸禄着实太低了?。一个县令到地?方,举目皆是生人,那些吏员还多是当地?大族家的子弟,难缠的了?不得?。不叫他带两个幕僚去任上,与把?那处扔了?有甚区别?从县令开始贪,往上还有甚好说的!自然为保青云路,层层孝敬。他早年倒想效仿先贤设养廉银子,可将将张口,户部便与他哭穷。

说白了?,天?下事,但凡其间?的人多了?,事便多了?。哪是区区一个宫室整治奴才可比的?不过顺太妃常居内宫,不懂外务也寻常。便是章太后,若没有娘家帮衬,也成不了?今日的势头。

夜渐深了?,在顺太妃的苦劝之下,永和帝只得?去歇息。然而躺在床上的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绝不能让自己的人全军覆没,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捞出张继臣与吴子英,这?是千金买下的那根马骨,亦是帝党的旗帜。章太后想将他们连根拔起??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