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舅舅

见?杨景澄走了过?来,周泽冰忙问:“千户,那是何人?”

杨景澄笑呵呵的道:“路上遇着?个鬼鬼祟祟的?人,一?问之下才?知原是我幼时认得的?乡下人,日子过?得苦,瞧见我了想化点缘,又不好意思。”

周泽冰等人登时不好再问,杨景澄的?身世京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他自家能随意谈起,旁人却不能揭短,否则便是得罪人了。龟甲还想说什么,被杨景澄眼风扫过,悻悻的闭上了嘴。

杨景澄朝众同僚道了谢,一?并往衙门里去。今日因着?张继臣家的?事,整个衙门忙忙碌碌的?。杨景澄暂不想掺和进上层的?角力,便一直游离事外,只盯着曹星汉等人汇总的看守内容,细细的?按照时间,抄录在弹了墨线的?纸张上。看着?要紧的用朱砂笔,叫人一?眼便能看见?。

他幼时在乡间,当时无子的?瑞安公自然不能不管他。虽不曾亲自来,文武师父都是有的?。是以他的?字算不上顶好,在锦衣卫等武衙门倒也是上成。此刻恰没其它的?事,他索性平心静气,把汇总当书法练,一?笔一?划的?写的?好不认真。

秦永望从诏狱里回来时,便看见?他家滑不溜手的?副千户在伏案写字。待仔细看去,竟是从昨日至今日午间那几个要犯的诸事纪要。想说他躲懒吧,那工工整整的字迹实说不着?;可不说吧,想想方才听到的机密,又觉得脑仁儿疼。都是北镇抚司里混的,凭啥就你不用担惊受怕!?

杨景澄恭恭敬敬的把一?叠纸交到了秦永望手里,装作没看见?他的?满脸菜色,笑问道:“可还有旁的?事叫我做?”

今次案件非同小可,果真交予新手,秦永望哪里放心?只能挤出个笑脸道:“无事,你辛苦了。快到下衙的?点了,你歇会儿便家去吧。”

杨景澄点头答应,目送着?秦永望匆匆离去,猜测着?京中只怕有变。时下各衙门讲究点卯,却不大理会下衙的?时间。朝廷规定戌时初散衙,可清闲衙门点个卯便跑的?比比皆是。若非约了龙大力,杨景澄此刻就跑了。只今日有事,他便走到兵器房,取了把苗刀,就在院里练了起来。

龟甲见杨景澄今日竟拿着真刀练,唬的脸色发白,在旁劝道:“世子,拿个木刀吧。”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没见过?你这般胆小的男人!我就该阉了你送进宫伺候娘娘们去!”

龟甲委屈的?道:“您若磕着?碰着,公爷要打死我哩!”

“你再啰嗦一句,我先打死了你!”杨景澄实在受不了自家小厮的怂样,收起刀回房刷刷几笔写了封信,扔给龟甲,命他立刻给承泽侯送去。龟甲无法,千叮万嘱的要杨景澄等他回来再家去,千万别一个人上街。

杨景澄忍着?脑壳疼,打发走了龟甲,才?换上了身不起眼的道袍,往衙门外走。北镇抚司作为查案的?部门,不论平日里多嚣张跋扈,亦难免有低调行事的?时候。见?他换了寻常衣裳,众人也不理论。

走到大门口与龙大力接头之事,更无人放在心上,亦无人打听。谁知道那是谁的?眼线正在查什么?这可是圣上真正监察百官的?衙门,里头的机密多如牛毛,爱胡乱打听的人,只怕坟头草都有人高了。

与龙大力碰头后,杨景澄没有说话,只使了个眼神,二人快步离开了衙门口,径直去了附近的?茶楼,寻了个二楼靠窗的?包间坐了。龙大力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头发上还?挂着?些许水珠,想是才从澡堂子里出来。这般拾掇之后,倒像个寻常富农,看不出是个倒夜香的?苦力了。

店小二殷勤的跟上楼,杨景澄随意点了一?壶茶并四?五样点心。待茶点一一?上桌,他才?不紧不慢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每日何时出门,打哪条路上走?”

龙大力干笑了两声:“那日在北镇抚司衙门左近瞧见了世子,次后打听了一?二,得知您如今在那处当差,便猜出来了。”

杨景澄挑眉:“你消息挺灵通啊!”北镇抚司衙门不算勋贵公子的?好去处,是以他出仕的?喜事家里并没有摆酒唱戏。如今大把的?亲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倒叫个生?人知道了。岂不怪哉?

龙大力笑笑:“朝堂上的?大事我们打探不着?,可京里街面上来往的?琐事,鲜少有我们金汁党不知道的?。毕竟家家户户得倒夜香不是?”

杨景澄心中一动,问道:“那我们瑞安公府的?事你们也一?清二楚了?”

龙大力挠了挠头:“世子的?宠妾,叫叶欣儿吧?”

杨景澄:“……”

“也只是些下人们闲话的?小事,要紧事总轮不到我们知道的?。”龙大力笑道,“想必世子也难独自呆太久,你寻我有事么?”

杨景澄能说什么?原想着好赖是亲舅舅,看着?日日倒夜香着?实辛苦,他横竖不缺钱,何不给他正经备个营生,省的?他风里来雨里去的。可眼下一?番交谈,他竟发现这舅舅一?点不简单。单只是个卖苦力的?,日日愁着?衣食住行,哪有功夫听街面上的?闲话。

他是不熟甚金汁党,可前日与承泽侯吃酒闲话时,听他闲聊过?甚丐帮堂口的,大抵猜到金汁党亦是差不多的?光景。龙大力说的没错,他独自行动的时间不多,略沉吟了片刻,便直接问:“你是哪个堂口的管事?”

龙大力有些惊奇的?道:“世子竟也知道我们金汁党的?道道?”

“猜的?。”杨景澄随意的道,“天下的?帮派总错不了这些格子。”

龙大力的?脸上登时扬起了笑:“世子聪慧!我们京城里的?金汁党共有九个长老,各管一片。似皇城边上权贵云集的?地头,归我们五长老管辖。我是五长老麾下一?堂一?旗的?旗主,恰是管镇抚司这一?溜儿的。世子放心,有我在,绝误不了北镇抚司的事!”

杨景澄默默比对了下,龙大力在金汁党里,大概跟周泽冰差不多?喝了口茶,又问:“能得了与众大户打交道的?活儿,你们五长老手段了得吧?”

龙大力摇头道:“世子有所不知,我们这行当,越是豪门富户反越不好做。一?则活少;二则不怕世子笑话,我们来钱的大头,不是往各大庄户里卖肥料,而是各家各户生怕我们不用心做事,每年每月的?奉上的?孝敬。小老百姓无甚门路,不想被熏死,只得花钱买平安。豪门大户仆从无数,我们不敢惹呢。是以越是权贵扎堆的?地儿,越不得脸。”

杨景澄了然,又道:“我看你说话条理分明,想必在你们那儿算个人才?,怎么不跟个好点的长老?”

龙大力沉默了许久,才?道:“去了别的长老的?地盘,我怎么听哥儿的消息呢?”

杨景澄顿时胃疼,合着?这么多年,他尽在人家的监视下活着了。最气人的是,这监视并没有什么卵用,他前世到死都没听着信儿!

龙大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今我孑然一身,心里只惦记着?世子。瞧着你过?的?锦衣玉食的?,便也放心了。只听闻前日大奶奶没了,着?实忧心。那日偶遇世子,恰我旗下有个老汉生?病,我便替他几日,多瞧瞧您。倘或今日世子没截住我问话,过?两日我便也不来了。”他如今年岁渐大,这等重体力活干起来尤其吃力。哪知杨景澄那般敏锐,第二回就叫他抓个正着?。

比起旁人瞧自己的?视线,另一件事显然更能挑动杨景澄的?神经:“你既是旗主,想必也有些家资,这些年难道不曾娶妻生子?”

龙大力叹了口气:“早年四?处奔波,熬到这个位置,已是奔五的?人了。前些年有个相好的?,次后跟人跑了,便没再找。”

杨景澄的?心当即凉了半截,他自家宗族不消说,听说今儿裴氏死了的?爹妈都叫挫骨扬灰了。万万没想到,亲舅家也是个不能生的?!想着文氏几年来毫无动静,不由心虚。难道真是自己不能生!?此事对男人打击颇大,虽说身为宗室多心理有些准备,此刻却也似打了霜的?茄子,蔫儿了。

龙大力深知自家身份上不得台面,猜度小厮差不多要来寻人,于是道:“见?了世子精神还?好,我便放心了。我们家泥腿子出身,卑贱的很,叫人知道了只怕笑话世子。如此,我先走了,日后也不必相见。”

杨景澄被龙大力的?话拉回了神,无所谓的?摆摆手:“各家门第的?庶子,哪个的?亲娘舅是好出身的?,我不在乎这个。”顿了顿,他垂下了眼睑,“我娘到死都惦记着?你,惦记着?她侄儿嫂嫂。你若有难处,只管来找我。”

龙大力心下一?暖,这孩子到底心善,像他娘。

杨景澄想着今日跟他出门的龟甲是个胆小如鼠的?,耽误久了怕他往家里报信,闹个天翻地覆。估摸着他该送信回来了,赶忙问龙大力要了住址,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龙大力对着满桌不曾动过的?糕点,笑出了声。捡起一?块塞进嘴里,那香甜的?滋味顺着?咽喉一?路流到了心底。吃着?吃着?,他忽觉的?喉咙有些堵,不知何时,精致的点心竟变的?难以下咽。

手上的?石榴花饼,不正是早先家里年景好的?时候,他妹子爱吃的?么?默默的?收拾好桌上的?糕饼,拿纸包了,拎在手里,背着?手缓缓的?走出了茶楼。不多时混入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消失在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