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大力

待丫头们退了出去,杨景澄打了个哈欠,对叶欣儿道:“她们不会听壁角吧?”

叶欣儿有气无力的道:“大冷天儿的,风吹不死她们。”

杨景澄点头:“那好,你睡炕上吧。”

叶欣儿怔了怔。

杨景澄撇嘴:“你的不情愿写在脸上,我又不缺女人缺疯了!我看你还磨洋工不给我把院子收拾妥当,你这就叫报应!”

叶欣儿头痛的道:“夫人当家,大家伙自然向着她。得罪了我顶多叫撵出东院,在府里依旧自在;得罪了夫人怎么死都不知道。你说大家听谁的?”

杨景澄严肃的道:“便是朝堂的同一派系还互相使绊子呢,你夫人能比圣上更厉害?依我看,是你的功夫没到家。还有,谁告诉你撵出东院没事的?上一回被撵出东院的人是什么下场,你叫他们问问莲房!”

叶欣儿不曾管过事,往年又被压制的太狠,且在府里无依无靠,对着各处调来的世仆着实束手束脚。被杨景澄训斥,只得低头不语。

杨景澄仔细想了想,瑞安公府传承数代,家下人也绵延了上百年,早已形成了类似朝堂的“世家”。叶欣儿名不正言不顺,真未必干的过这帮祖宗。休说叶欣儿个丫头出身,想必当年章夫人亦费了不少功夫,才?将府里收拾妥当。杨景澄沉吟片刻,心?里有了个主意:“你过几日寻个由头,拜了张伦家的做干娘,如何?”

叶欣儿眼睛一亮,她没甚体面,可杨景澄发话,张伦家捏着鼻子都得认。何况认了张伦做干亲,她便在辈分上高了莲房一头,那刺头儿可以拿出来使了!又有,扯上了亲戚,她自然能替张家办事,替他们说合当日失了女儿的几家人。并不为张家好办事,而?是她能想方设法的使人给往日同僚送东西,那些沦落在门子里的姑娘们,少不得与来人哭诉自家惨状,传到府中,亦是威慑!有了突破口,她就好动作了!

叶欣儿到底是个伶俐的,杨景澄提上一句,她便想了许多。暗暗将东院的丫头们的情况重新梳理了一遍,又道:“西厢里的那两位,世子不妨在外头细查查。我听说后宫里比龙潭虎穴都不差,她们既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必有过人之处。如今我将将收服了秋巧,很是不够使。”

杨景澄道:“我哪有本事探查到宫里去,你且把干亲的事办妥了。不要悄悄的,告诉张伦,叫他摆宴,到时候我亲自去给你们贺喜。”

叶欣儿皱眉道:“夫人会不会……”

话未说全,杨景澄却明白她的意思,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章夫人么,吃亏在眼睛全盯着内宅。他只消把叶欣儿夜夜留在屋里,那头自然而然的会以为他是想给宠妾更多的体面。何况,也不能因对手有防备而?不办事。莫不是他装死,章夫人就不收拾他了?果?真双方明刀直仗的干了又如何?章首辅只怕没空为了个宅斗出手收拾他。

二人说了会子话,颇觉困倦的杨景澄倒头睡了。次日照例天没亮起床,带着龟甲出门。叶欣儿不放心的跟在后头,一叠声的道:“再带两个人去。”

杨景澄不耐烦的道:“府里的绣花枕头,真有事了我倒得冒险救他们,不够给我裹乱的。这个点儿正是各处大人上衙的时候,五城兵马司早开始巡街了,你真真操空心!”说毕,想起五城兵马司的熊样,登时有些心?虚。

虚也不能带着拖后腿的,杨景澄没理会后头唠叨个不停的叶欣儿,径直出了门。龟甲昨日跟着杨景澄不觉有什么,叫叶欣儿一提醒,心?里开始惴惴。暗自祈祷,佛祖保佑,今日可千万别出事!

怕什么来什么!杨景澄主仆打马朝北镇抚司衙门去的时候,路上恰遇到一队兵马司的打着火把迎面走来。明亮的火把将原本漆黑的街道照的宛如白昼。杨景澄原本不在意,忽然,又有一个灯笼从巷子里拐了出来。他一眼即认出是报道那日撞上的金汁党。

明澈的火把照耀下,杨景澄本能的要去看那人的相貌,不想原本低着头推车的人刚好抬起头,四目相对。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杨景澄不由拉住缰绳,眯着眼仔细打量。那人嘴唇张合了半日,终究低下了头,拉着车接着往前走。兵马司的人渐渐远去,带走了火光。方寸之间龟甲手里的羊角灯与那金汁党手里的纸灯笼越来越远。在那纸灯笼即将拐弯之际,杨景澄策马掉头,二话不说的追了上去!

“世子!”龟甲险些吓疯了,急忙忙的喊,“天没亮别乱跑!仔细拍花子的!”

杨景澄充耳不闻,须臾间追上了费力拖着车的金汁党,挡在了他面前。

龟甲着急忙慌的赶了上来,埋怨道:“世子,他是倒夜香的,腌臜的很,你这是作甚。”

杨景澄没答话,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盯着眼前之人,沉声问:“你是谁?”

那人低着头没说话。

杨景澄道:“我姑父是五城兵马司的,查出你的身份轻而易举。然你叫我动了衙门的人,只怕没甚好下场。”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锦衣卫对老百姓的威慑远不如兵马司,他只好抬出承泽侯吓唬人了。

只身跟着杨景澄的龟甲慌的了不得,生?怕有事,不住的催促道:“世子,要点卯了,迟了可不好。”

“哦,”杨景澄眼皮抬了抬,“你去替我告个假,只说我路上遇到有嫌疑的人,截下问一问。”

龟甲差点叫杨景澄说哭了,撇下杨景澄去告假,倘或有什么事,他八条命都不够填的。

杨景澄严厉的目光扫向龟甲:“要你去便去。”

龟甲一个哆嗦,终是一步三回头的往衙里去了。走不到几步,又想与其磨磨蹭蹭,不如尽快赶过去搬救兵。如此一想,立刻打马狂奔起来。

远处传来鸡鸣,杨景澄不耐烦的道:“此处离北镇抚司衙门不远,你有一盏茶的功夫说话。”

沉重的叹息从下方传来,大概是没了外人,那人终于再次抬起了头,低声唤了声:“澄哥儿。”

杨景澄怔了怔,除了父母亲长之外,唤过他小名的唯有昔年榆花村的村民。只是自从得知他被接进了京,那些村民早不敢直呼他的名字,皆改称世子了。眼下这又是哪位?

那人再次叹了口气:“我叫龙大力。”

杨景澄眼睛略微睁大,龙大力?姓龙!?立刻翻身下了马,仔细打量着那名唤龙大力的人。布满沟壑的脸彰显着苍老,大抵是因为总在半夜干活不曾晒着太阳的缘故,皮肤不似寻常力工那般黝黑,而?是带着些许苍白。身形有些消瘦,但算不上瘦骨嶙峋。因是倒夜香的,衣裳上难免有气味,看起来却是齐整。眼睛很小,五官更是寻常,但总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半晌,杨景澄问:“我们见过?”

龙大力陷入了沉默,直到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蹄声,才?勉强开口道:“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

杨景澄亦听见了马蹄声,知道八成是自家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厮干的好事,于是单刀直入的问:“你是我娘的什么人?”

龙大力苦笑一声:“哥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龙大力摇头笑了笑:“我走了,世子好生过日子。”

“慢着!”杨景澄尖锐的目光落在龙大力身上,“少跟我装神弄鬼,我没当几日差,倒碰着了你两回。这可真巧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了龟甲的呼喊:“世子!我带帮手来了!”

杨景澄打死小厮的心?都有,厉声喝道:“站原地不许动!”

跟着龟甲来的周泽冰等人当即勒住了马,顺便揪住了龟甲的缰绳。龟甲骑术不佳,叫人夺了缰绳,只着急上火的道:“世子那处有生?人!”

周泽冰脸皮抽了抽,忍不住道:“小哥儿,你们世子乃锦衣卫的千户,要出门办案的,尽办熟人的案子,你问问你们国公愿意不愿意?”

龟甲:“……”这话听着怎么那般不吉利呢?

周泽冰摆摆手:“咱们在这儿等着,出不了事。跑过去倒容易误了他的事。你现是跟出门办差的人,有点眼力界儿,别拿那么大个世子当姑娘。”说着,不由暗道,前些日子那一人单挑十?几个贼人的丰功伟绩,可比他们能打多了,他家小厮是怎么有勇气把这位主儿当绣花枕头的。

马蹄声止住,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杨景澄心?里暗赞了句来人有眼色,又盯住龙大力的眼睛,等着他的回答。

灯笼下的龙大力脸色渐渐的涨红,不知过了多久,他哽咽着道:“我把你娘卖了,我没脸见你们娘俩……”

杨景澄问:“为何而?卖?”

龙大力的眼泪开始落:“她侄儿病了,卖她治病。”

“治好了吗?”

“死了,她嫂子也死了。”

杨景澄沉默。儿子病了没钱治,不卖了妹妹,看着儿子死;卖了妹妹倒有一线生机,寻常百姓如何选?能如何选?

龙大力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嘴里开始絮叨:“中人哄我是去大户人家做丫头,我信了。得了钱去捡药,哪知老婆孩子都没救过来。我便离了家乡,想把她赎回来。哪知中人满嘴里谎话,甚么大户人家的丫头,分明是窑子里的姐儿!赎不回来了!”说毕,龙大力蹲在地上,痛哭出声。

杨景澄道:“后来你就悄悄跟着她?”

“嗯。”天色将亮,龙大力三言两语的交代了后续,“我先是在她对面支了个茶摊,偶或能看她两眼。后来她叫人赎走了,我好久才?知道。终于打探出她被送去了京郊的榆花村,我便寻了个倒夜香的活,专跑旁人不愿跑的路,把京里的夜香送去榆花村。高墙大院里看不到人,我装作?好奇的样子,时不时的听听她的消息。还有……还有……看看你……”

又一轮鸡唱,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天光,杨景澄看到了不远处的龟甲以及一众同僚。匆匆交代了一句:“换身衣裳,未时初在北镇抚司大门口等我,我还有事要问你!”末了补充一句,“休要我动兵马司的人满城找你。”

龙大力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杨景澄已翻身上马,朝前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