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赴宴

华阳郡公放下手中的信笺,轻笑了一声。这是承泽侯李纪桐的亲笔,满篇皆在赞他御下有方、谢杨景澄侠义心肠。算上前日,杨景澄已是第二次让他惊讶了。

原是却不过情面放进来的小公子,不想他不独有几分胆色,武艺也学的不错。然杨景澄的嫡母姓章,纵然不是亲生母子,可他生母没的早,时日长了被笼络过去亦不奇怪。因此,他又拿起旁边的一个小册子,翻开封面,里头密密麻麻的小字,正是杨景澄的生平记录。

对于这个堂弟,华阳郡公往日只略有了解。据说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来往,故成日间呆在家里,不似别的公子哥儿一天天的吃酒唱戏,日子过的着实无趣。然从这几日手底下的回报来看,不曾八面玲珑是真,却也是个和气人。想来怕是出身上叫人挑剔过,因此不爱出门。

尽管如此,身为锦衣卫头子的华阳郡公依然把杨景澄查了个清清楚楚。横竖北镇抚司可不仅仅只有明面上的五个千户所的人马,其眼线遍布京城,哪家哪户的阴私,除非不想查,否则很难瞒的过他的眼。不然,文正清案如何一咬一个准?只很多时候顾忌颇多,不好出手罢了。

华阳郡公翻着手中资料,视线忽的顿住。这一页写的乃是杨景澄生母龙氏的生平。龙氏,花名蕴竹,出身来历皆不可考。永和十九年八月,安永郡王邀瑞安公饮酒,老鸨命其侍奉。十一月,查出有孕。瑞安公将其赎身,置京郊田庄安养,于次年五月十八日诞下瑞安公长子。三十一年中秋,瑞安公命人接回府中。同年九月十九日急病而亡。

寥寥数语,勾勒出了龙氏的一生。因她久居城外庄上,不与人来往,很难查的更细。只是在田庄上活的好好的人,进了富贵乡里反倒得急病死了。审案无数的华阳郡公嘲讽的笑了笑,就是不知道此乃章夫人的嫉妒,还是瑞安公嫌弃她出身过于不堪了。

将迅速翻完的册子扔在了桌上,华阳郡公靠在椅背上沉思。杨景澄十一岁才入府,且当月生母即病亡,他心里对父亲是否会有芥蒂?又有,杨景澄长成之后,眉眼肖似其父方被宗族承认。倘或他不巧生的像生母,只怕此生难入宗族。对于此事,杨景澄又如何想?

宗室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有为了富贵胳膊肘向外拐的、有混吃等死不管不顾的、有畏惧权势反而生了二心的、还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杨景澄虽是宗室,却是出身有瑕疵,华阳郡公不敢很相信他;偏偏而今宗室式微,年轻一辈里能有个看得过眼的委实难得,又不得不信任他。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如今的朝堂,寸步难行呐!

杨景澄还不知华阳郡公把他扒了个底儿掉,休沐日在家接了李纪桐的帖子,兴冲冲拉上楼英,一齐往承泽侯府赴宴。之所以拉着楼英,盖因杨景澄猜测自己或许不小心截了楼英的运道,索性赔他个人脉,将来更好在京中行走。至于靖南伯那处,这年头从军可不是甚好前程,不结识也罢。

跟着杨景澄出门的楼英不由的心生感激,他们相识多年,却鲜少亲近,此时才知道这个便宜表弟是个热心肠讲义气的人。要不是宗室与章家表面和气内里势同水火,巴不得把妹子嫁与了他。姬妾多点算甚?人好才是最要紧的。

京里的权贵们皆围着皇城住,彼此相去不远。不消一刻钟,杨景澄兄弟两个已到了承泽侯府的大门口。门房忙不迭的往里通报,很快,李纪桐大步走了出来,拱手道:“世子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杨景澄笑道:“姑父说什么呢?这是想看我被姑母家法处置啊!”

李纪桐拍着杨景澄的肩大笑:“我看你不是个拘泥的,我辈分高,你爵位高,索性我们也别算那国礼家礼的,平辈论交吧。”

杨景澄当即笑道:“我就喜欢姑父这等爽快人!”说笑了两句,他又向李纪桐介绍道,“此乃我的表兄楼英,我们自幼一处长大,最是要好。今日姑父相邀,我便带着他来蹭饭了,还望姑父莫嫌我们烦。”

因瑞安公心里不喜章家的缘故,往日里并不曾带着楼英在外交际;而章首辅孙男娣女众多,更顾不上已故庶女的儿女,是以认识他的人不多。李纪桐细细打量了他两眼,见他剑眉星目、体态修长且举止从容有礼,第一印象很是不错。于是笑道:“好个谦谦君子,不知是哪边儿的表兄?”

杨景澄答道:“姨母家的,打小儿养在我们府里,跟亲兄弟不差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前日正是他察觉有人作恶,连随从都顾不得带上,只身追了出去。幸而我路上瞧见,不然他不定遭什么罪呢。”

能娶梁王孙女的人,必然是实打实的帝党,天生跟太后党为死敌。刚得知杨景澄带了个对头家的小子过来,李纪桐是有些许不悦的,待听见这位乃前日的功臣,又释然了。一样米养百样人,宗室里头还有去抱章家大腿的,瑞安公府把章家外孙养熟了也没什么奇怪的。于是热情的拉着这哥俩往二门里头去。

时下礼教森严,豪门大户的男女大防尤其看的重。不过杨景澄毕竟是承泽侯夫人的娘家晚辈,是以一行人径直进了二门里,往内宅见承泽侯夫人。

承泽侯夫人又称岐远县主,生了个圆脸,甚是讨喜。听闻杨景澄来了,当即迎出门,笑眯眯道:“澄哥儿好久不曾登门,想是把我这个姑母忘到脑后头去了。”

按理,只有晚辈立在门口迎长辈的。但到了人人带爵的宗室又有不同。本朝有制,亲王女为郡主,孙女就得看亲爹的爵位了。承泽侯夫人的父亲为梁王庶子,按规矩只得袭伯爵。好在圣上照拂宗亲,连提三级,叫他做了郡公,是以承泽侯夫人挨了个正二品县主的边儿,刚好比从一品的杨景澄矮了一等。是以宗亲见面,多是先国礼再家礼,好半天才能行全了礼。

听到承泽侯夫人的调侃,杨景澄忙拱手道:“是侄儿的不是,姑母万万见谅。”

承泽侯夫人一掌拍在他脑门上,笑骂道:“少跟我这儿弄鬼。”又转脸看向楼英,“这好俊朗的后生是谁?我怎地没见过?”

于是杨景澄只得又把楼英的身份介绍了一遍,只隐去了前日的事不谈。因有了外男,虽是晚辈,到底拘束。故承泽侯夫人说笑了两句便打发他们去花厅吃酒,自己避进了屋内。

李纪桐见夫人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很是无奈,也不知哪个老夫子定下的风气,说甚女眷要讲究贞静娴雅,日日叫关在屋里头。人口多的人家还好,人口少的难免寂寞。好容易来了个不用回避的亲戚,偏带了个外男,她又得一个人吃饭,想想都无聊。可他也不能不顾规矩,硬要夫人上桌。不然该杨景澄他们不自在了。

几个人移步到了花厅,分宾主落座。李纪桐笑道:“今日想与你们好生说说话,便没请戏班子。只叫了隆裕兴的大厨来置了一桌好菜,又备了好几坛子秋露白,今日不醉不归,如何?”

杨景澄摆手道:“我是俗人,不耐烦听那文绉绉的戏曲,有好酒最要紧!”

楼英亦笑道:“侯爷家的秋露白,可是圣上所赐?”

李纪桐也是个不爱戏曲的,听了杨景澄二人的话,越发高兴。命家下人上菜备酒,三人先连干了三杯,气氛登时活络起来。

只听李纪桐道:“今日设宴,头一桩谢二位救回了靖南伯家的小姐,免去了五城兵马司的责难。我敬二位一杯!”

杨景澄笑道:“怎么着也是魏嫔娘娘的侄女儿,说句贴金的话,我们都算亲戚,姑父见外了。”

李纪桐不管,硬摁着两个人饮了酒,又对楼英道:“当时街上正乱,你当机立断的跟上去救人,着实心思缜密、勇气可嘉。没有这一遭,我还不知道京里有如此多的青年俊彦。有幸结识二位,实乃大幸!”

“侯爷客气。”楼英不好意思的笑笑,“当日脑子一热便不管不顾,次后长辈把我好一通训斥。不该不等小厮们跟上就冲动行事的,今次算是吃了个教训。”

李纪桐点头道:“很是。人手少了办不成事,反倒容易牵连自身。你日后且得三思而后行。”

杨景澄心道,就那起子唬人的玩意,八成不敢把楼英怎么样。不然前世他不至于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若非搭上了李纪桐,他前日就算白跑一趟了。

李纪桐喝了几杯,顿时来了兴致。说了楼英几句后,犹觉不足,掉头就笑话杨景澄:“你家的小厮真不咋地,要不要送我家来给你训上一训?”

杨景澄当即脸黑了,他不知道原先自己什么破眼光,不单内院,外头的小厮也一个赛一个的废物。揭人不揭短,他家小厮不咋地,你李纪桐的酒品更不咋地!

见杨景澄吃瘪,李纪桐哈哈大笑。笑完,替他斟了一杯酒,正色道:“你莫嫌我话多,手底下的人得挑得力的。你如今在北镇抚司,休看你们的人横冲直撞,却暗藏危机。不指望小厮们能帮上什么忙,至少别拖后腿,倒叫你去救他们。”顿了顿,又道,“告诉你个巧,靖南伯是我姑祖父,他才从边疆回来,手里攒了好些精锐。你是他孙女的救命恩人,叫他派个人替你训训小厮,他定不好意思拒绝。我与他家熟惯的,你若抹不开脸,改日我带你去。”

杨景澄心中一动,李纪桐的提议甚合他心意,训不训小厮且放一边,行走在外谁嫌人脉太广?靖南伯可是永和帝的心腹之一!遂,连忙举杯与李纪桐碰了碰:“如此,多谢姑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