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拐子

周泽冰不知杨景澄转念间已想了许多,依旧兴奋的道:“兄弟们抄回来的不少,卑职寻思着拿金银铜器等粗笨家伙您必看不上眼,只捡了些精巧物事,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杨景澄按下心中浮起的情绪,笑着接过匣子。打开第一层,里头竟是对点翠的发簪。发簪上的花瓣层叠,顶心的红宝熠熠生辉,下坠着一尺来长的流苏,由南珠夹着红宝制成。整个发簪造型典雅、色彩雍容,饶是以瑞安公府的家底,也是不多见的。

杨景澄瞪着首饰匣子久久无语,瑞安公府富贵,那是数代积累加皇帝的赏赐。清流的御史家,凭什么带的起这样的发簪?最让人糟心的是,都察院原是监察天下官员的地方,现在倒好,自家先富贵起来,只怕早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了。

如若章首辅一系的官员皆如此,无怪乎永和帝等不得章太后仙逝,此刻便要动手。照这般贪污下去,不出十年,天下必定民不聊生,到时候普天之下四处冒火,想必皇帝也难当的舒坦,不如早日下手,肃清朝纲,才是唯一的出路。

身为宗室,杨景澄自是盼着江山长长久久,是以看到这对簪子,他只觉得胃疼。然簪子并不是唯一,匣子的第二层摆满了细碎的饰品。虽不如点翠簪子耀眼,却也是件件精品。

他仅是副千户,便是周泽冰想讨好他,也不能错了规矩。无非是替他挑些精巧的罢了。换言之,他都收到了如此大礼,可想而知华阳郡公等人的收获是何等的丰厚,左佥都御史又是何等的豪富。当真抄的不冤!

合上匣子,杨景澄挤出了个笑脸,道:“你有心了。”

周泽冰见杨景澄肯收他的礼,喜不自禁,好听的话流水似的说了一箩筐,可惜杨景澄满心想着挖他家墙角的硕鼠,怎生都生不出高兴的情绪。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倏地热闹起来。只听几个今日发了财的百户相约着去吃酒,杨景澄才发觉时间已至未时,到了下衙的点儿了。他今日报道,想必瑞安公在家等着,于是唤来小厮收拾东西,预备回家。

院子里百户们正四处拉人喝酒,见了周泽冰岂肯放过?先拽住他不许动,又来邀杨景澄。杨景澄深知自己作为上峰,果真去了只怕他们玩不开,自己又不缺那口酒,便婉然谢绝了。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往外走,没几步恰迎头撞上了二所的千户郭兴业。

周泽冰心里咯噔了一下,北镇抚司一所与二所素来不对付,此刻郭兴业沉着脸,想是心情不好,恐怕又得寻由头排揎他们了。

周泽冰猜的没错,此刻郭兴业一张脸拉的老长,毫不客气的呵斥道:“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成何体统!”

百户们立即站直了身体,垂手而立。军中等级森严,以下犯上乃重罪。便是别所的长官,训斥起来也没话说。杨景澄抬眼打量了一番,只见来人长眉大眼、身材高挑,又从二所的大门口出来,心里便有了底。

朝廷两方势力犬牙交错,并没有哪个衙门是铁板一块的。譬如眼前的二所千户郭兴业便是旗帜鲜明的太后党,日常没少与一所别苗头。今日查抄左佥都御史,他们折损一员大将,难免心情不好。见了一所的喜气洋洋,恰秦永望不在,岂能不抓紧机会摆摆威风?

待一所的众百户们低了头,郭兴业才顺了点气。哪知旁边偏生站着个俊朗的后生,不独不朝他行礼,还上下打量着他,登时火起,喝问道:“你是哪个所的!?”

杨景澄勾唇笑了笑,若是碰上别的长官,他自老老实实的见礼。碰上对头家的么?于是泰然自若的自报家门:“我乃一所的副千户杨景澄。”不待郭兴业说话,他又悠然的补了一句,“你也可以称我为瑞安公世子。”

郭兴业听到前半句时便想骂出口的话硬生生的憋在了喉咙里,险些叫噎了个跟头。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以他可以仗着自己是千户,骂的一所众百户狗血淋头。然而从一品的世子与他差了多少级来着?

杨景澄暗自发笑,他来北镇抚司之前有担心过自己的身份是否会造成不便,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下属里冒出来个祖宗。却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在这等时候发挥了极大的作用。纵然他只是个副千户,可郭兴业区区一个五品千户,再是章太后一系的人,拿着他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堂弟也毫无办法。仗势欺人就是让人这般无奈。

一所的几个百户并周泽冰亦是忍着笑,郭兴业今日算踢到铁板了。果然,郭兴业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进退。论官职,他大可不必理会杨景澄,然按品级又不得不低头。可是两下里素来不对付,此刻认了怂,日后又如何再打擂台?

杨景澄却不打算放过他,冷哼一声道:“怎么?郭千户见了我不避让,可是有甚指示?”

郭兴业咬着后槽牙硬忍了这口气,冲杨景澄拱了拱手,退到了一旁,目送着一所一行人大摇大摆的往外走去。

待出了大门,众人纷纷赞杨景澄有气派。其中一个名唤苗祁的百户道:“往日不知受了那厮多少鸟气,今日全靠世子替我们找回了场子!兄弟们着实感激不尽。”

杨景澄笑着摆摆手:“既是一所的兄弟,何须见外?不过他毕竟是你们的上官,将来见了他,也别失了礼数才好。”

苗祁忙道:“卑职省得。”

杨景澄笑道:“你我皆是自己人,我看日后休那般生疏,不必自称卑职。我初来乍到,许多事物不通,往后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众人又是一番寒暄谦让,因有共同的敌人,几句话功夫,杨景澄已与百户们熟络了起来。行至路口,杨景澄与百户们道别,跨上自己的骏马往家中而去。

苗祁看着杨景澄远去的背影,捅了捅周泽冰的腰,低声道:“世子倒是平易近人,肯与我等粗人说话。”

周泽冰哭笑不得:“倘或他与那些老学究一般看不上我等,何苦来北镇抚司衙门给自己添堵?”

苗祁讪笑了两声:“你说的有理。”又羡慕的对周泽冰道,“今日我见你与世子说了半日的话,你们可是有交情?”

“百户大人说笑了。”周泽冰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不过是前次郡公不得闲,叫我领着世子去看了回审讯。实不相瞒,我今日方正紧搭上的线。”

另一个百户黎庆道:“你今日硬抢过去的点翠簪子,该不会送给了世子吧?”

周泽冰也不否认,爽快的道:“世子出身大家,精巧些的东西容易讨他喜欢。”

苗祁往周泽冰胸口捶了一拳,笑骂道:“就你机灵,怪道前日能入郡公的法眼,比我们兄弟强。日后发达了,千万别忘了兄弟们。”

周泽冰连道不敢。锦衣卫乃世袭制,百户千户的皆是人家祖上打下的基业,只得袭总旗的他天生比别人矮一截,便是时常钻营,也不知道爬到猴年马月去。好在郡公使唤过他几回,在所里有些脸面,万不敢在百户跟前拿大。正因彼此谦让,两边倒相处的不错。今日发了财又气到了郭兴业,可谓双喜临门,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往酒楼里去了。

今日下半晌出了点子太阳,街上比往日热闹了几分,杨景澄的马跑不起来,只得任凭老马识途,慢悠悠的朝家里走。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一派人间烟火景象。看着繁华的街道,杨景澄不由想,京城之外的地方,依旧是此般盛世么?

忽然,杨景澄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群里头急忙赶路的人不是楼英是哪个?最奇怪的是,楼英身形快如闪电,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已跑出了老远。

杨景澄当机立断,一拉马缰道:“我瞧楼英遇着事儿了,你们同我追过去!”

几个坐在马背上晒太阳的小厮立刻精神一振,在街头扯开嗓子大嚷:“瑞安公府世子出行,前方人马速速避让!”

路上慢悠悠逛着街的行人抬眼一瞧,只见前头一个公子哥儿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边赶来,顿时作鸟兽散。识时务乃京城百姓的生存之道,但凡遇着了衣着华贵的公子少爷,甭管谁家的,先躲远了再说。

然而人群散开毕竟需要时间,待杨景澄策马追去时,混在人群里的楼英早没了踪影。想着楼英一个人没带,独自在街上乱跑,杨景澄十分不放心,先命龟甲回家报信,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三个小厮朝记忆中的方向追去。

今日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便是有小厮叫嚷着开道,杨景澄也屡屡受阻。勉强跟到了城门口,依然没找到楼英的身影。这时,忽听一个闲汉道:“方才那人果真是拐子?”

另一个闲汉点头:“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撒腿便跑,十成十是拐子!”

“嘶,那后头追的公子怕不是小娃娃家的亲长!”那闲汉啜着牙花子道,“在皇城脚下当着家人的面抢孩子,这贼人好生张狂!”

杨景澄心念一动,忙驻足问闲汉:“你说的那人往哪处去了?”

闲汉见了高头大马,吓的退了好几步,瑟缩着指了个方向,掉头跑了。

杨景澄无心理会闲汉,带人出了城门,沿着土路疾驰而去。到了空旷的城外,人脚再比不得马脚,不到半刻钟,杨景澄便看到了还在跑动的楼英,忙追上去问:“你作甚?”

楼英见了杨景澄很是意外,气喘吁吁的喊道:“有拐子!我亲眼看到他们抢了个娃娃!”

杨景澄还想问,突听前方一阵吆喝,道路两边猛的杀出了十几号人,一个个手持长刀,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捏着啪啪作响的拳头,露出了一个狞笑:“我原想着抱个金娃娃卖钱,不曾想这金娃娃竟是带财,一口气来了好几只肥羊。兄弟们,给我上,宰了这几只肥羊,今冬好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