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在诏狱里跟周泽冰你来我往的磨时间,好半晌之后,才有人来传华阳郡公的话,只说今日实不得闲,不过已使人去吏部挂号,过二日杨景澄来衙门里报道便是了。
杨景澄心下大喜,看来华阳郡公对他的表现尚算满意,他总算正经的踏出家门了。
周泽冰则是略微惊讶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对杨景澄拱手道:“卑职恭喜世子。”
杨景澄谦虚的笑笑:“你且休自称卑职,指挥使大人只说许我进来,不定有几品呢。”
周泽冰笑道:“世子说笑了,以您的出身,断不止七品。卑职等着世子摆酒请客,到那日必定厚颜登门,一则给世子道喜,二则叫我等见见公府的繁华,涨些见识。”
话虽如此说,但职位没落地前,杨景澄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谨慎,与周泽冰打着太极,一齐出了诏狱。走出那道石门,清新的空气吹来,几个人皆觉得神清气爽。杨景澄深呼吸几口气,又告诫自己必得尽快适应这等污糟环境,以免日后因不习惯影响活计。
与周泽冰在北镇抚司衙门口道别,杨景澄带着小厮骑马返回瑞安公府。卜一到家门口,门房范守便点头哈腰的迎了上来:“世子回来了!公爷与夫人已在上房等半日,您再不回来,公爷就要打发人去华阳郡公府上寻你了。”
杨景澄听的此言,忙把缰绳交给了范守,大踏步的往正院里走。很快,廊下的小丫头们看到了他,连忙打起帘子,朝里通报:“公爷、夫人,世子回来了。”
瑞安公的声音穿过帘子透了出来:“快叫他进来。”
杨景澄便又加快了几步,进到了屋内朝父母见礼,又有楼英楼兰兄妹朝他行礼。杨景澄回礼毕,方从容笑道:“华阳兄长今日进宫面圣去了,不得闲与我说话。只说父亲托他的事他已知晓,已着人去了吏部,过二日便有准信了。”
瑞安公心头一喜,忙问:“可知道与了你几品官职不曾?”
“暂不知道。”杨景澄笑道,“几品都不妨事,自家兄弟,他定不会亏待我。何况便是起步低些,以咱们家的体面,升官也容易,倒犯不着为着一开始好看,与旁人磨牙。”
瑞安公点头道:“此话在理。可见你近日有长进,将来去衙门办公,也要如此和气才好。”
章夫人叹道:“你想去外头历练是好的,可你不早同我说!不过是想当个官儿,哪日得闲了同你外祖说一声罢了,何苦去锦衣卫?我听闻锦衣卫要往宫里轮值,夏天热冬天冷,咱们家的哥儿何苦遭那个罪。”
杨景澄笑道:“去宫里轮值的乃南镇抚司,与我们北镇抚司不相干。我们只管审案,连点卯都不必日日去的,最是方便省事的衙门。”
章夫人愕然,她与之前华阳郡公是一般想头,锦衣卫之所以有此称谓,盖因国朝初立时便是天子近卫,衣裳尤其的鲜亮,深受公子哥儿们喜爱。故南镇抚司衙门里头,不知多少勋贵子弟。这些人不独体面,且常在圣上跟前晃荡,容易得圣上青眼,从此平步青云。
是以她关心是假,不欲杨景澄出头是真。哪知杨景澄并没有去勋贵云集的南镇抚司,而是跑去了臭名昭著的北镇抚司,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杨景澄今日心想事成,看章夫人都比往日顺眼了三分。与瑞安公等人闲话了几句,隐去了诏狱里的见闻不提,在上房混了顿中午饭,便推说在外逛了半日有些累,告辞回房。
走回东院,先去文氏灵前烧了把纸。大户人家的丧事麻烦的很,尤其是文氏带着诰命,更不能马虎。尽管两家闹的很不愉快,面上却不好做的太难看。毕竟文氏乃杨景澄的发妻,丧事办不好,落的是瑞安公府的颜面。是以灵堂依旧有人哭灵,只该来的宾客已经来过,院子不复前日热闹罢了。
看着盆里的纸钱烧尽,杨景澄微不可闻的叹道:“你父母是那个样子,你竟不知生的像谁。”他不喜欢懦弱无趣的文氏,可也不的不承认文氏是个善心人。她确无本事护住身边的丫头们,但也未害过谁。
或正因她心存善念,才叫父母吓破了胆子,成了个鹌鹑。又抓了把纸钱点燃,在心里暗道:“重生回来亦未见你一面,可见我们缘分尽了。替你将丧事好生办完,算全了我们夫妻一场吧。”
他的神态郑重,看在众人眼里,皆道他想着文氏。虽听说风流了点儿,对哪个女人都不肯放手,却实打实的重情义,也算男人里难得的了。几个与张伦有亲的仆妇都替莲房松了口气,而一同被撵的其它丫头的亲戚,面色便不那么好看了。
倒不是怨恨杨景澄,而是此回原是莲房带头闹事,到头来她仗着当管家的爷爷自己脱身出来,还一跃成了姨娘,叫旁人怎生服气?能把女儿送进东院的,谁又是没点关系没点情分的人家?
家里的女儿们虽说是奴才秧子,可自幼衣食住行比穷官儿家的小姐都强,一个个皆是奔着给杨景澄做姨娘去的,哪知一个晴天霹雳,全折在了里头,罪魁倒是享福去了。几家的父母早恨的牙痒痒,正商议着给张伦一家使绊子呢。
祭奠完了文氏,杨景澄起身回屋。他现不想理会章夫人,可没打算放任自己的院里炸了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倘或他院里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外头人只当他家都管不好,哪敢将要紧的事与他办?因此,他进了屋第一件事,便是使人把张伦唤了来。
张伦因孙女把各管事得罪了个遍,偏府里正办着丧事,里里外外支东西跑腿件件得过管事们的手,各处吃拿卡要,把张伦折腾了个够呛。此刻听闻杨景澄召唤,生怕莲房又生事端,一路快跑进了东院,扶着门口的青砖缓了好半日,才整好衣裳进了院子。
刚进门,张伦就见莲房被捆的严严实实,两个丫头按着她跪在地上。她嘴里呜呜咽咽想说什么,却因帕子堵着嘴,什么也听不清。
张伦后背一紧,连忙朝杨景澄跪下:“奴才见过世子!”
“起来吧。”杨景澄语气平淡的道,“你今天诸事不顺吧。”
张伦战战兢兢的不敢起来,苦笑道:“世子见笑了。”
杨景澄没再客套,由他跪着,神色冷漠的道:“你们互别苗头的小事我本不想管,然现办着大奶奶的大事,你们彼此掣肘,难免有疏漏。此事所有症结皆在莲房,不处置了她,不单眼下,将来你只怕在府里都难办事。”
莲房瞬间脸色煞白,她昨夜直接被绑去了码头,先看了番老鸨儿整治窑姐儿的大戏,吓的屁滚尿流。直到被扒衣裳的前一刻,家里才来人救下了她。
却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姐妹大冷天的被扒的干干净净,在院里跪了一排——那是窑子里的下马威。回到家里匆匆洗去了尘土,又送回了东院。还没松口气,杨景澄回来了,二话不说叫人绑了她,摁在了地上。
姐妹们怨毒的眼神刻在莲房的脑子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她此刻真真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为着磋磨叶欣儿,把自己搭了进去。当时怎地就糊涂油蒙了心呢?
看着自己的爷爷跪在一旁,莲房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现终于知道,她的生死仅在主子的一念之间。心里不住的哀求着老天保佑,千万叫世子给她爷爷留点颜面,再别把她送去码头了!
张伦也是心里泛苦,人生在世哪能没点私心。尤其是莲房生的好,自幼盼着她有造化,免不得多疼顾些。刚把这丫头捞了回来,怎么又叫绑了呢?
杨景澄深知,想要家宅安宁,最要紧的是只有一个当家的。哪怕当家的手段差些,也好过有两个人说话。就如眼下的朝堂,章太后与永和帝争执不下,自然无人有心好好治国,连带着朝臣的精力都在内耗上头,天下如何能安稳?故,杨景澄绝不能让莲房出头,否则叶欣儿必定失了权威,他院里再无宁日。于是他回到家里第一件事便是把莲房绑了,坐等张伦上门。
张伦犹豫了半日,终是不敢狠得罪了杨景澄,咬牙道:“莲房不听使唤,世子请随意处置,老奴心里绝无怨言。”
莲房听到爷爷的话,犹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僵了。
杨景澄点点头,扬声唤道:“龙海家的,把她拖出去先敲四十板子再说。”
侍立在屋内的丫头们齐齐抖了抖,瑞安公府惩治下人所使的毛竹板子看着轻巧,打人却是生疼。小姑娘家家的打上四十板子,那可真是生死有命了。
张伦倒轻轻松了口气。这孙女犯了大忌讳,便是章夫人抬举了她,也不可能赢得杨景澄的欢心,已算个废人。只要杨景澄不叫她落入那腌臜地儿,他就别无所求了。
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东院的仆妇们手脚异常麻利。很快,外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板子声。莲房堵在嘴里的闷哼,一下下的喊在众仆妇丫头们心里,他们才来没二日,已对杨景澄生出了惧怕之心。这也正是杨景澄要的效果,做主子的必得恩威并施,似往日那般撒开手不管,整个院里叫文氏惯的上房揭瓦,早晚得坑死自己。
四十下板子打完,龙海家的轻手轻脚的回到屋里,余光瞅了瞅依旧跪在地上的管家,有些心虚的低声道:“回世子的话,板子打完了,张姨……呃,莲房姑娘还有气儿。”
杨景澄早料到如此,到底是管家的孙女,除非他明令打死,否则无人敢下死手。他也没兴趣要莲房的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才对张伦道:“你先把孙女领回去上药,回头叫她回来,每日在我院门口跪两个时辰,且跪上七日再说。”
张伦怔了怔,不明白杨景澄意欲为何。
杨景澄悠然道:“如此,她叫人看足了笑话,几个苦主也没那么恨她了不是?”
张伦如梦方醒,知道杨景澄明着打莲房,实则替他们张家解围,连忙感激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杨景澄挥了挥手,把张伦打发走了。隔着窗子看着莲房被抬出了院子,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章夫人抬了莲房做姨娘,无非想利用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心态,莲房做了姨娘,张家人自然盼着她得宠。倘或莲房过的不如意,张家人难免对他有意见。
可要是一开始就让张家人死了心呢?当张家人的预期变成了只要莲房活着即可,那莲房在东院便再不是可期盼的姨娘,而是扣在他手里的人质了。
杨景澄自然不必对奴才们小心谨慎,只是为叶欣儿铺路的时候,顺手破一破章夫人的局,何乐而不为。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其实只要跳出内宅,章夫人实在太好对付了;但跳出了内宅,直面的便是风波诡谲的朝堂。杨景澄的目光穿过窗户,看着即将暗沉的天空,心中默道:想要扳倒章首辅那尊大佛,道阻且长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