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朱明德猜杨景澄可能有后手,他正嫌事儿不够大,当即道:“世子请!”
杨景澄伸手招来了小厮,命他去后头把叶欣儿带到前头来。小厮领命而去,很快,搁着墙体便听见了小厮唤叶欣儿的声音。瑞安公府孩子少场院大,东路一溜四进的院子皆归属杨景澄。他平日里住在二进,灵堂则设在一进。
因正在办丧事,故封了两进之间的大门,以免外客不小心冲撞了里头女眷。此刻杨景澄有命,偷着看热闹的看门婆子索性开了锁,只听吱呀一声,院门大开,叶欣儿便抄近路从灵堂后绕进了前院。
垂头走进来的叶欣儿卜一抬头,在场众人皆眼前一亮,纷纷暗赞好个美人儿!唯有文思敏脸色骤变!
谭吉玉眼皮一跳,文思敏的神情变化瞒不了人,莫不是文家果真试图让丫头殉葬?还让杨景澄抓了把柄?久居官场之人,个个皆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文思敏很快收敛神色,却连老眼昏花的梁王都看了个分明,心中冷笑,什么时候章家的狗腿子也敢蹬鼻子上脸了!?
杨景澄指着叶欣儿对众人道:“此乃文家养大的丫头,昨夜之事便叫她来讲吧。”
瑞安公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不知儿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只要不直接牵扯章家,倒也无大碍,且静观其变。
都察院另一个监察御史戴宏茂眼看不好,立刻跳出来道:“世子此举不妥!虽是文家丫头,现却是世子的人。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世子的人指认文家,恐怕难免偏颇了。”
杨景澄斜眼道:“怎么?我跟个七品官儿过不去,还须得伪造证据?”
这话险些把戴宏茂噎的栽个跟头,是啊,宗室世子不肯讲理的时候,谁能把他们怎么样?漫说今日只是打了大舅子,便是把岳父揍了,圣上至多假模假样的罚个俸禄,简直不痛不痒。且瑞安公府素来不理外务,认认真真的混吃等死,犯得着处心积虑的搞栽赃么?
叶欣儿没开口,却是眼神冰冷的看向了文思敏。文思敏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叶欣儿曾是他的书房丫头,知道的事太多了!
朱明德见此情状呵呵笑了两声,柔声道:“姑娘且将昨日经历说与我们听听,若是有委屈,我等自为你讨个公道。”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的落到了叶欣儿身上,叶欣儿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阵仗,紧张的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强行定住心神,朝众人盈盈一福:“奴婢见过诸位大人。”
朱明德笑呵呵的道:“无需多礼,有话直说吧。”
叶欣儿却没直说,而是先自我介绍起来:“回禀诸位大人,奴婢名唤叶欣儿,家父乃昔年户部清吏司的郎中叶合宜,十一年前问罪,奴婢便被官卖到了文家,做了大爷的书房丫头。”
原本在看热闹的户部官员们神色微变,如今太后当权,天家争夺不休,无心理事,朝堂风气日渐败坏,尤以掌管钱粮的户部为甚。自来贪腐鲜少有独自行事的,皆为窝案。年前户部叶合宜贪腐案,倘或往下查,只怕户部乃至朝堂没有干净的。
当年的案子自是做成了铁案,可瞧见昔年同僚之女险些落了个殉葬的下场,相关官员无不生出了些许兔死狐悲之感,看向叶欣儿的眼神便带上了几分怜悯。
叶欣儿是个聪明人,她之前在墙根底下听了半日,知道瑞安公府与文家从此定成死仇。她虽疑心杨景澄这二日的温情是故意拿她做筏子陷害文家,可文家从来待她刻薄,昨夜更想杀了她,她自然站在了杨景澄这头。
杨景澄说文家活活打死了他三个通房,实属扯谎。东院确实死过三个丫头,一个是文家陪嫁过来的染了风寒没了,还有两个粗使的小丫头,冬日里洗衣裳着了凉一病死了。
现死无对证,杨景澄能栽赃,文家也能赖掉,你来我往的根本扯不清,弄不好反叫文家弹劾杨景澄仗势欺人、殴打朝廷命官之子。纵然不至于有甚后果,总归要吃亏。必定得一口咬死了,叫文正清百口莫辩才好。
她深知男人多半怜惜柔弱美人,倘或跳出来指控前主家,显的尖酸刻薄便不讨喜了。遂咬了咬嘴唇,未语泪先流。她本就生的容貌清丽,此刻眼圈微红、泪如断珠,却又抽吸着小巧的鼻子,似要强忍泪意,偏生怎生都忍不住,叫人好不怜惜。院子里渐渐的又安静了下来,良久,礼部侍郎齐成济轻轻叹了口气道:“姑娘,你有甚冤屈便说出来吧,我等替你做主。”
文家兄弟三个差点气的吐出口老血来!还没审呢!院中的老色鬼们便定了叶欣儿有冤屈,她有个屁的冤屈!勾引小姐的丈夫你还有理了!这兄弟三人全然忘了叶欣儿跟着小姐出嫁本就是为着做通房去的,她又没挑唆的夫主宠妾灭妻,何来没理一说?
叶欣儿拿帕子擦了擦泪,勉强止住了泪,抽噎着道:“奴婢也不知道那三个丫头怎么死的……”
瑞安公暗暗翻了个白眼,废话,老子也不知道怎么死的。老子只知道死了的三个没有一个是他儿子的通房!
谭吉玉暗道这丫头好生厉害!她不提文家,只说家里确实死过三个人。偏偏她是文家养大的丫头,到底是真不知那三人的死因,还是不敢指控旧主?
院子里的众人的小眼神儿开始乱飞,文家可以啊,女婿宠一个丫头打死一个,这拿捏女婿的手段,叹为观止呐!
旁人可以看笑话,在场的宗室却是脸都绿了!他们杨家多难养出孩子!睡通房怎么了!?你文家女儿下不出蛋来,还不兴他家世子往别处耕耘啊!瑞安公世子果真绝了嗣,你文家陪的起么?
梁王气的胡子直抖,指着文思敏道:“你们文家好样的!好样的!来人!备轿!我要进宫去寻圣上!我要叫圣上替澄哥儿做主!”
瑞安公吓的赶紧前来搀住梁王:“梁王爷爷休急,我不曾听说此事,里头有误会也未可知!”
槽!谭吉玉等人差点骂娘,看不出来啊,平时老实巴交的瑞安公拱火的本事居然也不小!此时越是描白,越让人怀疑。文正清是章首辅的人呐!瑞安公怕了也不奇怪呐!
“你个棒槌!”梁王伸手想打瑞安公,巴掌落下时又不舍得了,气恼的拍在自己的大腿上,骂道,“儿子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要你何用?你别挡着我,你个当老子的是废物,我寻圣上告状去!”
一直跪在地上没起来的文思敏听得梁王要进宫寻永和帝做主,顿时吓的魂飞魄散。膝行几步到谭吉玉跟前重重的磕了好几个头,哭道:“谭尚书,求您替我们做主,我们家真没打死过世子的通房啊!”
梁王跳脚:“那你告诉我,那三个通房怎么死的?”
文思敏答道:“舍妹的四个陪嫁,现还有两个在家,王爷使人一问便知。”
自己一系的人,捏着鼻子也得保!谭吉玉面上带着笑,实则咬着后槽牙道:“是了,不是说打死了三个通房么?怎生对不上数?”
安永郡王阴测测的插言道:“原来你们文家规矩,爷们只能收老婆的陪嫁,不能睡自家的丫头的啊!”
江阳国公也阴阳怪气的道:“那文家可了不得,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国公家的丫头,说打死便打死,我晋朝怕是要改姓了文呐!”
文家三弟文思哲急的哭了起来:“我们家真没打死过丫头,我们家没事打死丫头作甚?”
谭吉玉久居官场,极有城府。哪怕瑞安公家里闹成一锅粥,他依然不慌不忙的道:“使人往女婿家打死通房之事,实在耸人听闻。果真这般张狂,便不止在这一桩。平日里多少有些风言风语,不知诸位可曾听过没有?”
先前叶欣儿的话很容易叫人想歪,然则在场的真信了的并不多。毕竟若论话术,他们才是个中翘楚,岂能叫个丫头带偏了想法。现双方各执一词,他们心里却是哪个都不信。只是各自有立场,有些装作深信不疑,有些装作证据不足不予采信的模样。
故,谭吉玉的问话,院子里稀稀拉拉的响起了答应之声,好几个人趁机纷纷站出来替文正清背书,道他从来家风清正,断不至于行此无礼之事云云;朱明德那派却不肯干休,跟着几个宗室咬着死了三个丫头的事不肯松口,院子里登时吵做了一团。
众人七嘴八舌间,杨景澄冲叶欣儿使了个眼色,又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袖子。他知道叶欣儿伶俐,能看懂自己的暗示。
叶欣儿确实看懂了,她也正是这般想的。然她比杨景澄更为激进,趁着旁人吵架没留意,她悄悄摸出了把剪刀动了动,挪到了文思讷边上。微微调整了下姿势,突然猛的尖叫:“二爷不要!”
二人距离极近,文思讷险些没叫叶欣儿喊聋了。就在此时,忽听刺啦一声,文思讷手里平白多了截衣袖,而叶欣儿整个右臂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雪白肌肤上交错的鞭痕触目惊心!文思敏脑子嗡了下,完了,这下子真的说不清了!文家危矣!